——狱中自裁,指缝余蓝。
只有这八个字,却像是一道催命符,将惊蛰刚冷却的神经再次猛地拽紧。
这枚令箭是崔明礼的私信。
刑部大牢的更鼓刚敲过三巡,左院判的尸体就凉透了。
官方的说辞是畏罪服毒,连验尸单都填得严丝合缝:面色发绀,口角流涎,乃是吞服过量乌头之症。
但惊蛰只盯着那“指缝余蓝”四个字。
她太熟悉这种颜色了。
青黛,色如深海,入药可凉血,入妆可描眉,更常被宫中女官用来遮掩脖颈上偶尔因“不慎”留下的淤青或斑点。
一个大男人,临死前为什么要抓一把化妆用的青粉?
除非,有人在他断气后,去掰开过他的手,或者……是在伪造自缢假象时,那只涂脂抹粉的手被垂死之人狠狠抓了一把。
惊蛰从案底翻出了那本尘封的《掖庭赐死录》。
永昌三年,一批因“手脚不干净”被赐白绫的女官衣物清单里,赫然列着:“螺子黛三支,青黛一盒”。
那是给死人上路前最后的体面,也是最好的障眼法。
惊蛰把清单扔进火盆,看着纸张卷曲焦黑,眼神却越发清明。
这局棋,有人想弃卒保车,但这车,她吃定了。
日上三竿,察弊司的茶房里却炸了锅。
“我不信!”
一声怒喝伴随着茶盏碎裂的脆响,惊蛰满脸通红,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前来通报的刑部主事破口大骂,“左院判那个老狐狸,贪生怕死到了骨子里!他连家里的一株大戟都舍不得扔,怎么可能在狱中吞乌头自尽?这分明是杀人灭口!他背后一定还有人!这案子我不结,我看谁敢结!”
茶房外,几个正在扫洒的小厮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扫帚都停了。
惊蛰这一通“失心疯”般的发泄,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了各部衙门。
所有人都在看笑话:这个靠女帝宠幸上位的疯狗,终于要把自己逼疯了。
然而入夜后的太医院废药窖,却静得连老鼠爬过的声音都听得见。
这里常年堆放发霉的药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味。
惊蛰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贴在房梁的阴影里。
她已经在这里趴了一个时辰,呼吸轻得几乎停滞,只有那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
她在等那个“听见风声”的人。
如果左院判真的留下了什么名单或把柄,藏在这种只有老药工才知道的废窖里最安全。
而她白天的“发疯”,就是告诉藏在暗处的鬼:我知道这事没完,我要查到底。
鬼怕了,自然就会来销赃。
三更天,通风口传来极其细微的摩擦声。
一道黑影顺着绳索滑下,落地无声,显然是轻功好手。
那人直奔西南角的烂药堆,熟练地掀开几层发霉的麻袋,从砖缝里抠出一个油纸包。
就在黑影拿到东西松了一口气的瞬间,头顶风声乍起!
惊蛰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手腕一抖,一枚浸过强效麻沸散的银针破空而去,精准地扎在对方后颈的风池穴上。
黑影身形一僵,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整个人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那人拼尽全力想要把手中的油纸包塞进嘴里嚼碎,却被惊蛰一脚踩住手腕。
“咔嚓”一声,腕骨碎裂。
惊蛰蹲下身,没急着看那油纸包里的东西,而是借着微弱的月光,用匕首挑开了那人的衣领。
黑色的夜行衣下,露出一截灰白色的里衣。
惊蛰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布料看着普通,但领口内侧却绣着极其隐蔽的“永昌”二字暗纹。
这和她在西苑那口枯井里,从那具无名男尸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永昌三年。
这不仅是“灰线”的眼线,这是当年那场刺杀案幸存下来的活口!
惊蛰利落地割下那人的一角衣袖,塞进怀里,然后像拎死狗一样,将人拖进了黑暗深处。
次日正午,察弊司。
崔明礼是被“请”来的。
他进门的时候,脸色惨白如纸,眼底有着一夜未眠的青黑。
惊蛰坐在案后,正在慢条斯理地用剪刀修剪着一盆吊兰。
见他进来,她也没抬头,只是指了指桌上的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崔医官,这是我特意让人熬的安神汤,趁热喝。”
崔明礼勉强扯出一丝笑,伸手去端那只碗。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瓷碗的瞬间,惊蛰忽然开口:“昨晚,太医院废药窖里的老鼠挺多。”
“咣当!”
药碗翻倒,滚烫的褐色汤汁泼了一桌,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落在崔明礼昂贵的官靴上。
崔明礼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协理官……此话何意?”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含着沙砾。
惊蛰放下剪刀,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崔明礼,你是聪明人。”她从袖中掏出那半块昨晚割下的衣角,扔在满是药汁的桌面上,“这布料,你认得吧?永昌三年的内造贡缎,只有当年太医院负责给先帝熬药的御用药童才有资格穿。那个去废药窖销毁名单的人,是你弟弟崔明远,对吗?”
崔明礼的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满地狼藉中。
这一刻,他所有的沉稳、所有的算计都崩塌了。
“他不知情!他真的不知情!”崔明礼死死抓住惊蛰的袍角,眼泪夺眶而出,“当年送火折子给王副使,是被裴相的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的!他若不去,我就得死!昨晚……昨晚他只是想去拿回当年的证据,他只是想救我……”
惊蛰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痛哭流涕的男人。
在这吃人的皇宫里,软肋就是死穴。
崔明礼的软肋,就是那个一直被他藏在暗处、如今却沦为“灰线”弃子的弟弟。
“想救他?”
惊蛰冷冷一笑,从怀里摸出那个油纸包——那是昨晚缴获的名单。
当着崔明礼的面,她点燃了火折子。
火焰舔舐着油纸,瞬间吞噬了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
崔明礼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团火焰化为灰烬。
“名单毁了,人我也没交给刑部。”惊蛰拍了拍手上的纸灰,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我给陛下的奏章里,只会写‘灰线遭人渗透,线索中断’,绝不会出现‘崔明远’这三个字。”
崔明礼像是虚脱了一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感激与震恐。
“但你要记住。”
惊蛰弯下腰,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次你再敢瞒我,我就亲手把你弟弟的名字,刻在察弊司的生死簿上。”
“谢……谢协理官不杀之恩……”崔明礼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直到崔明礼踉跄着退出去,惊蛰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她转过身,背靠着窗台,从袖口的夹层里摸出半片烧焦的布料。
那是她今晨从自己那件压箱底的旧官袍上剪下来的。
昨晚那人身上根本没有什么“永昌”字样的贡缎,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灰线死士。
她是在赌,赌崔明礼心中有鬼,赌他对那段“永昌三年”的往事恐惧到了极点。
只要一点点虚假的暗示,就能击溃一个人的心理防线。
这就是审讯的艺术。
窗外,午门的钟鼓声沉闷地敲响。
惊蛰将那片假证物在指尖碾碎,目光投向远处巍峨的太极殿。
“崔明礼的嘴撬开了,裴相的尾巴也抓住了。”她喃喃自语,“接下来,该轮到我自己‘犯错’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冠,从案头抽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奏折,上面只有两行字,却足以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
那是她给自己挖的坑,也是给女帝递的下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