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年初秋,临安城暑气未退,晨钟才动,嘉会门外已是一阵辘辘车声。
温如晦着青布官袍,乘一辆黑漆后挡车,后辕只载两箧书、一具横琴。随从青简在辕前压马,小厮玄圭抱匣侍侧。
跟在温如晦马车后的是妻子张婉怡与女儿温酒酒乘坐的青布黑漆马车,赶车的是流星,车旁是温酒酒的侍女墨琴与张氏的侍女玉觞。城门卒验了敕牒,陪笑放行,车轮碾过潮润的青砖,像碾碎一段旧梦。
温如晦,字昭明,时年三十八岁,绍兴五年进士,初授钱塘县丞,从八品下,后升至平江府(苏州)判官,历任严州通判、临安府推官,绍兴十六年,升任枢密院副都承旨,从六品。
在秦桧一手遮天的枢密院,因不愿同流合污,从不得重用,也无晋身之阶。因与前任都承旨郑刚中交好,在去岁郑刚中被秦党借机罗织罪名流放岭南后,他的处境愈加艰难。
去岁秋,因女儿温酒酒与普安郡王赵伯琮的婚事,被秦党记恨。此后,借由舅兄张继祖之妻王氏的密告,秦党将其以“通敌叛国”罪名羁押诏狱半年之久。
如今,因不可为外人道的原因,被外放“知泉州军州事”,虽连升几级,名为“专城”,实则远谪。朝士多替他扼腕,却也有人冷眼看他出京,只等海风瘴雾收他性命。
温如晦却自欢喜。临行,帝赐金紫,同僚友朋无一人至送。他只向郊坛望阙三拜,心里默念:“臣此行,愿为苍生效尺寸之劳,为圣朝护半壁之海疆。”
夏末秋初的晨光初染钱塘江面,北岸大码头已是人声沸沸。温府一行两辆不起眼的马车悄然抵达码头。
家中资财物什早已由陈平与追影带领杜氏武馆馆主杜衡远一众师徒,扮成镖局走镖,分两批由其他码头提前走水路离开。
临安大码头的晨雾尚未散尽,水汽裹着木桨击水的微响漫在石阶上。温府一行人立在栈桥头,青布长衫与绸缎裙摆被江风拂得微动。
此际,江风带着水汽拂过,温府众人不时望向通往码头的石板路,只待普惠大师与普济小师傅到来,便能即刻登船,顺流而下前往西兴渡。
温酒酒指尖无意识绞着绣帕边角,目光掠过往来的乌篷船,忽然眼前一亮——不远处的石板路上,一队人马正快步走来,为首男子身形挺拔如松,肩背宽阔得能挡去半面湖风,玄色劲装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不是冷铁衣是谁?
她心头猛地一跳,诧异爬上眉梢。
昨夜青禾送来的信上,字迹遒劲分明:“身负要务,恐误送君之期,望君前路顺遂。”但此刻,冷铁衣就走在人群中,腰间佩剑的穗子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目光穿过人群,恰好与她撞个正着。
不等温酒酒细想,一行人已至近前。
普惠大师的灰布僧袍沾了些晨露,普济小师傅身后背着药箱,两人双手合十,垂眸道:“阿弥陀佛,让诸位久等了。”
温如晦忙上前回礼,寒暄不过两句,便引着众人往大船走去。
甲板上早已收拾妥当,温府仆从与武馆弟子正将最后一箱行李搬入舱房,木箱碰撞的声响混着船工的号子,热闹得让人心头发暖。
冷铁衣不知何时走到温酒酒身侧,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任务提前了结,连夜骑马赶回来送你。”他声音比寻常低了几分,江风卷着话音,竟让她耳尖微微发烫。
随着船老大一声“起锚喽”,粗重的铁链摩擦着船身,大船缓缓离岸。
温酒酒扶着船舷,回头望向临安城。晨光已驱散薄雾,钱塘江的水波泛着金辉,赏心楼的飞檐在远处的楼宇间若隐若现,那是她看了十六年的景致。
少女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在马车上初见冷铁衣,那倔强的眼神她一眼万年;在赏心楼的栏杆上共数过漫天星辰;在晚香院一起吃过拨霞供、洗手蟹和鱼生;在西子湖畔追过断线的风筝,湖畔流落她风铃般的清脆笑声。此刻,阳光落在冷铁衣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比远处的晨光更耀眼。
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里,也藏着深夜追踪的惊险,藏着家族遇困时的忐忑,这一切都随着船行渐远,与这座城共同留在了她的心海与脑中。
江风扬起她的发丝,温酒酒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目光从远去的临安城收回,望向辽阔的江面。船身破开碧波,朝着未知的远方前行,她的指尖不再冰凉,心中满是澄澈——少女时光留在了临安,而她的未来,正随着这江水,奔向更辽阔的天地。
冷铁衣立在温酒酒身后半步,目光落在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江风掀动她的衣摆,像欲展未展的蝶翼,明明看着纤细,却透着股不折的韧劲,让他心底那点因离别而起的沉郁,竟也漫进几分明亮的希望。
他喉结微滚,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驱散这江面的静。前方却先传来温酒酒的声音,如泉水击石、清冽悦耳,裹着江风漫将过来:
“一棹破云行,吴山点点青。
西子烟波空际流,飒沓如流星。
欲系柳下舟,却赴天涯行。
将挽流光坠玉瓶,孤鸿入杳冥。”
她望着渐远的临安,词句轻落,眼底映着水光。指尖轻轻蹭过船舷,语气软了些,却没半分迟疑。末句出口时,风恰好扬起她的发丝,孤鸿入远空的画面,竟似在眼前铺开。
冷铁衣静静听着,没再出声。这词里的不舍与决绝,像江面上的光,落在他心上,对不远的未来,他也满是期许。
“临安,再见了。”她轻声说,风将这句话捎向远方,也吹开了她眼底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