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临安嘉会门外潮平浪阔。温家搭的是“市舶务”回空纲船,舱宽而稳,风帆十幅。张婉怡一早把箱笼点齐:官诰、敕札、印纸、历子、冬夏衣、药裹、书箧,还有一只“夹层”藤箱——上层是寻常衣物,下层却码着温如晦历年抄录的“海防策”“市舶则例”与《诸蕃志》手稿。温酒酒抱着她的“百宝漆盒”不肯放手,里头除了诗稿、庄老头送的《道德经》、及笄时的几根簪子,竟还藏着一柄小小倭刀——去年禁军大阅时从“倭样作”换来的纪念品。温如晦瞪了半日,终究由她。
船过钱塘,张婉怡倚窗缝一件小衫,低声劝温如晦:“泉州风土与两浙不同,听说番商多带刀剑,酒酒好奇,与其让她偷着摸,不如放眼皮底下。”温如晦苦笑:“你总有道理。”实则他心知:女儿性子野,越禁越要试,倒不如放在身边,真遇急时,那刀未必不能挡一挡。
午后入萧山地界,江面忽狭,两岸桔黄稻赤。温酒酒趴在船头,看渔舟撒网,随口吟得一句“秋江如练网如霜”,便回头嚷:“青简,快记下!”青简早备纸笔,却苦着脸:“姑娘,‘练’字入声,押韵只怕不稳。”青简从小跟随温如晦读书,文学造诣已是不低,常常与温酒酒讨论诗作。舱里温如晦与张婉怡相视莞尔——女儿的诗才,一半是这么被“小先生”青简逼出来的。
傍晚抵西兴渡,纲船须回空返杭,一家人改搭“浙东常纲”去绍兴。渡口吏人验了敕牒,满脸堆笑:“温大府赴泉南,上眷方隆,一路‘平安批’(南宋官员乘驿凭证)早已行下。”温如晦心中却忖:朝里分明是嫌我“聒噪”,才远放外路,这“上眷”二字,真是当不起。
夜泊西兴驿,张婉怡挑灯磨墨,替丈夫整理明日拜访郦文绍的“手刺”(名片)。温如晦却取出《诸蕃志》校注,把“占城稻”“胡椒”“象牙”几条又添小字。灯花“啪”地一爆,张婉怡抬眼问:“到泉州后,你真要查市舶?”温如晦沉吟片刻,只答一句:“食君之禄,行君之事;况且——”他望了望隔壁舱房,仿佛怕女儿听见,“我想给酒酒留一个清平海疆。”
初十日抵绍兴城。王葆亲迎于驿亭,同年相见,把臂大笑。王葆悄声道:“谐之昨日已回沈园,我差人送了帖子,约他今晚‘镜湖舫斋’小集,只叙风月,莫谈——”他做了个“桧”字口形。温如晦点头。
温酒酒换了一身杏黄窄袖,悄悄跟在父亲身后,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四处张望。她第一次见到“陪都”气象:街衢比临安窄,却整洁异常,白墙黑瓦,檐角低垂,家家门前悬着“御前供物”灯笼——那是绍兴酒库特许的标认。远处,禹陵方向青山如黛,近处,漕河穿城,橹声欸乃,竟比临安更多几分闲适。
午后,王葆夫人高氏来驿,请张婉怡母女过府“赏花绣”。高氏笑说:“山阴小户人家的女儿,也会挑‘落地梅’(一种越绣花样),尊姐若不嫌弃,一同描个枕屏。”张婉怡心知这是“夫人外交”,携女儿前去。温酒酒在一堆绣架间百无聊赖,忽见窗外石榴树下,一个少年正教小丫头用竹弓射白果。少年眉目英挺,腰悬一枚短玉笛,张弓时衣袖滑下,露出腕上刺青——小小“恢复”二字。温酒酒心头一跳,暗道:这人倒有趣。
少年便是沈放。沈家与王府只隔一墙,他听说“泉州知府家的姑娘”来作客,特地翻墙“看新鲜”。白果射偏,竟从窗棂蹦入,滚到温酒酒脚边。两人一里一外,目光相对,俱是一怔。高氏笑道:“那是沈家哥儿,最会淘气,姑娘莫怪。”温酒酒拾起白果,隔窗递还,轻声道:“公子箭术,尚需苦练。”沈放挑眉:“改日请教。”
傍晚,沈调果然赴约。舫斋设在镜湖小蓬莱,四面粉壁,灯火照水。王葆只邀了温如晦与沈调,陆游因与沈家交好,被王葆唤来照例作陪。沈调一见温如晦,便大笑:“昭明,我赌你必取道山阴,果然!”言罢,从袖中抽出一卷词稿,“新作《水调歌头》,正要写‘东南形胜,更起青云之阁’,你来了,便请斧削。”
温如晦忙道:“谐之大手笔,岂敢。”却听“呀”的一声,屏风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温酒酒不知何时溜上了船。沈调并不恼,招手道:“小侄女,可会吟诗?”温酒酒胆大:“适才听得‘东南形胜’,便想续一句‘西北浮云,几时扫荡’。”话一出口,满船皆静:小女子随口,竟把“恢复”之意点破。沈调看向温酒酒,目光中蕴含深意,还未开口点评,对面的陆游目中光华暴涨,拍案:“好个‘几时扫荡’!此句若入词,足令须眉低首。”温如晦哭笑不得,只得任女儿坐到案侧。陆游悄悄打量这少女,眼底微有惊艳。
酒过三巡,湖上忽飘细雨,舟人添了炭火。王葆借酒遮脸,低声道:“朝廷方议‘减月桩’(南宋一种军饷杂税),泉南市舶岁入却日增,诸公以为如何?”沈调冷哼:“月桩减,则州县横取于民;市舶增,则权贵分肥于海。两皆病国。”温如晦接口:“听闻礼部稽考,泉、广两市舶司,岁献‘羡余’(额外盈余)各数十万缗,大半不入国库,而输‘诸房’(暗指秦桧家族等权贵)。此弊不除,恢复之说,徒为空谈。”言罢,自觉声音过高,忙举杯掩饰。陆游轻叹:“诸公皆在局中,惟某最小,然亦知‘和议’二字,缚人手脚。”说话间,他目光掠过温酒酒,却见她正凝神倾听,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夜散,陆游赠温如晦手书一卷,又单独赠温酒酒小词一阕,题曰《鹧鸪天·赠温家阿酒》,末句云:“莫负鸥波万顷,好收风月入毫端。”温酒酒喜得脸颊通红,偷眼瞧父亲,却见温如晦正望着湖水出神——湖面雨丝如绣,远处渔舟三点两点,皆挂着红纸灯笼,像浮在水上的微小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