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夏末,天气依然燥热,但一早一晚已能感觉到丝丝凉意。
温家筹备南下泉州,陈管家率先找到温如晦夫妇,颤巍巍地躬身道:“老爷、夫人,老奴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愿和老婆子留在京中,替您守着这片家业。”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让陈平跟着去泉州吧,他年轻,能帮着打理家中琐事,也能在您身边尽份力。”
被何菀芝抛弃的刘鑫,倒因之前提供了内奸线索,被温如晦重新请回。温如晦不仅让他继续管着杂货铺,还许诺年终分给他两成红利,刘鑫当即应下,愿留在京中照管铺子。
至于其他酒楼、铺子的掌柜,温如晦也一一找去商议。凡不愿离开京城的,皆按刘鑫的例,给两成年终红利,让他们继续留任打理;后续账目则由陈平每年回京汇总一次,倒也稳妥。
最令人意外的,是温如晦的岳父岳母张元康和钱氏老夫妻俩。众人本以为他们会留在熟悉的京城,可老两口却主动找到温如晦,执意要跟着南下泉州,说想换个地方生活。
温酒酒拉着外祖母钱氏的手,轻声问起当年为何会留下娘亲,还当作自己的女儿养大。钱氏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头望向窗外,目光渐渐飘远,像是落进了几十年前的旧时光里。
“那年冬天尤其冷,雪下得能没过脚踝。”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岁月的温软,“你外祖父从北地收账回来,怀里裹着个小小的婴孩,冻得小脸通红,却既不哭也不闹,就睁着双琥珀似的大眼睛看我。”
钱氏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语气添了几分怅然:“我当时就想起自己刚生下来就没了的女儿,心里一下子就软得一塌糊涂,想都没想就答应留下她。
后来那婴孩长越长越漂亮,眉眼间竟与我有五分相似。许是真的有缘分,我们娘俩格外投缘,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钱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眼里满是疼惜,“我和你外祖父把她宠到了心坎里,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也是你娘命好,后来遇到了你爹。”她转头看向温酒酒,语气里多了几分欣慰,“你爹就像第二个你外祖父,把你娘宠得什么都不用做。就算没生儿子,他也从未苛责过,更不愿纳妾,只说将来给你招个女婿,日子照样过得好。”
“外祖母,您知道我亲外祖母吗?”温酒酒仰着小脸,眼里满是好奇。
钱氏闻言,脸上神色依旧平静,眼底却漫开几分神往:“怎会不知?当年东京汴梁城里,谁不晓得章相幼女,是天仙般的人物?”她抬手轻轻拂过袖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追忆,“我年轻时,正因长得与她有几分相似,及笄之后,上门说亲的媒人,差点把家里的门槛都踏破了呢。”说罢,她对着温酒酒浅浅一笑,眼角的细纹里满是温柔。
“那您成婚前,认识外祖父吗?”温酒酒追着问道,小手还轻轻攥着钱氏的衣角。
钱氏摇了摇头:“不认识。”
“那你们怎么……”温酒酒的话没说完,眼里满是疑惑——互不相识,怎么就成了夫妻?
钱氏见状,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笑着打断她:“小酒酒啊,你是想问,互不认识,怎么就嫁了你外祖父,对不对?”
温酒酒忙不迭点头。
“你外祖父后来跟我说,他早年间曾远远见过我一面,自此便一见倾心。”钱氏缓缓道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暖意,“后来他就托了人来家里求亲,那来保媒的人可不是一般人,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我当时就知道,你外祖父绝非普通商贾。”
她顿了顿,眼底漾开平和的笑意:“嫁过来之后,他不愿说的事,我便从不多问;他想瞒住的过往,我也从不深究。日子就这么过着,反倒和和美美,没什么糟心事。”
“那您知道外祖父书房那幅《互弈图》吗?”温酒酒攥紧衣角,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最久的问题。
钱氏闻言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呵呵,小酒酒,你这小机灵鬼儿,这么多年,我怎会不知?你外祖父他,从来没打算瞒着我。”她眼底掠过一丝过往的怅然,“刚知道时,我也哭过闹过。是你外祖父跟我说,那是先帝爷最珍视的东西,他替先帝好好保存着,等将来交到你母亲手里,也算是给她留份念想。”
钱氏望着窗外,似又沉进旧时光里:“我心里清楚,你外祖父也是爱极了你亲外祖母的。那样的仙人之姿,别说男儿见了动心,就算是我,也想将她放在心尖尖上宠着。只可惜啊,红颜薄命……”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
“后来我也想通了,你外祖父娶我,一多半是因我眉眼像她。”钱氏话锋一转,眼底没了怨怼,只剩平和,“可我实实在在享了他的好——他为人方正,从不在外拈花惹草;赚来的钱无论多少,都尽数交给我;遇到奇珍异宝,第一个念头也是买回来送我。我还有什么不平的?”
她拍了拍温酒酒的手,笑着说:“虽说他心里装着那个人,但我才是陪他过了一辈子、真真享福的人。说到底,我该感谢她才是。”
钱氏的一席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温酒酒心中的疑团,让她豁然开朗。
从前十几年,她只当外祖母是个慈眉善目、操持家事的寻常老封君,从没想过温和外表下藏着这般通透的心思。明知丈夫心中有旁人,却不怨不妒,只守着眼前的安稳与疼爱,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温酒酒望着外祖母平和的侧脸,心底不禁生出敬佩——原来家里最有大智慧的人,竟是外祖母。这份不争不抢、知足常乐的通透,远比精明算计更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