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酒失踪的消息传出,朝野间泛起不小波澜。没过几日,皇帝便下了一道圣旨,正式取消温宜县主与普安郡王的婚约。
旨意里并未提及失踪之事,只称钦天监推算,温宜县主的生辰八字与普安王妃郭氏相冲,恐对王妃康健有碍。为保皇室安宁,又说温宜县主“心怀仁善,自愿请辞婚约”,愿往鹿苑寺带发修行一年,为郭氏祈福消灾。
为此还对钦天监监正以失察之罪罚俸一年。此事让宗正寺卿赵士僖懊恼不已,本着想为子孙投机一回,结果投机不成,鸡飞蛋打,私底下恨恨地揪掉了几根胡子。
这道解除婚约的圣旨看似体面,却处处透着敷衍。明眼人都清楚,所谓“八字不合”不过是借口,皇室不过是借此事撇清关系,既不愿担“弃妃”之名,也不想因温宜县主的失踪落人口实。只是没人敢点破——一场曾被看好的皇室姻缘,终究成了皇权权衡下,一道轻飘飘的废纸。
此时,保和坊张元康府上,房子的檐角压着沉沉暮色,廊下灯笼未点,连风掠过青砖都带着几分滞涩,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袭来。
风暴的中心,恰是府中张元康儿媳王氏。她正坐在妆镜前,指尖摩挲着一支鎏金点翠簪——那是年前张元康赏的生辰礼,宝石的光映在镜中,却照不亮她眼底的郁色。镜中人鬓发已染了几丝霜白,可眉梢那点不甘,倒比年轻时更甚。
王氏原是临川王氏嫡支庶女,父亲王棣是王安石曾孙。论祖上荣光,谁家也比不过这泼天家世。可到了她这一代,嫡支子孙在朝堂上早已没了往日风光,多是些无权无势的低职官吏。父亲王棣更是不求进取,只得一个六品通判便再无寸进。近些年更是告老还家,也不见他与朝堂僚属结交,只顾埋首书房,整理高祖的手稿文集。反倒是一些旁支子弟凭着本事崭露头角,在朝野间占了一席之地。
这般落差,成了王氏心头拔不掉的刺。她年少时在深宅里读过书,听嬷嬷讲过祖上拜相的荣光,也曾偷偷描过凤冠霞帔的图样,盼着自己能嫁入勋贵之门,乐享荣华。可嫡母哪里顾得她的心思,只盯着张元康的万贯家财——那时张家靠着酿酒生意发家,商铺酒楼遍布江南,是人人艳羡的富商。嫡母一句话,便将她的梦想碾碎,一顶花轿抬进了张府,成了人人称羡的“张夫人”。
可这“羡”,在王氏眼里满是讽刺。二十年来,她穿着绫罗绸缎,住着雕梁画栋的宅院,却总觉得自己矮了旁人半截。逢年过节回娘家,见着旁支那些嫁入官宦家的姐妹,穿着素雅的官服诰命,言谈间皆是勋贵往来、朝堂见闻。她只能攥着帕子,听她们客气地问“张家生意还好吗”,那语气里的轻慢,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府里下人都怕她,说她性子冷、规矩严,却没人知道,她是怕自己稍一松弛,就露了“商人妇”的底气。就连对丈夫张继祖,她也总带着几分挑剔——张继祖承袭了父亲的生意头脑,却没半点仕途心思,每日只想着盘点账目、拓展铺面,在她眼里,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俗人。
今日傍晚,管家来报,说京里来了位姓王的御史,是旁支的远亲,明日要到王府拜访。消息传来,王氏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这位御史是如今王氏一族里最出息的人物,连皇上都曾召见过。明日相见,人家是堂堂朝廷命官,她不过是个商人的妻子,这身份的鸿沟,怕是要让她再受一次难堪。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棂吱呀作响。王氏抬手摘下头上的簪子,重重放在妆台上,赤金的簪身撞在镜座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压不住她心底翻涌的委屈与不甘。这场藏在她心里二十年的风暴,明日怕是要借着那位御史的到来,彻底掀翻了。
烛火在案头摇曳,王氏攥着笔的手指泛白,宣纸上“密奏”二字墨迹浓得发沉。桌角压着的素笺上,密密麻麻记着她从张继祖醉酒梦话里扒出的碎片——护着婉怡、别让婉怡被金人见到、不要告诉婉怡身世……
这些是她熬了半宿拼凑出的惊天秘密。前几日张继祖醉后拍着桌案,含糊喊着“若不是酒酒被金人看到”,又骂“都怪爹爹烂好心”,当时她只当是醉话,如今想来,每一句都藏着惊雷。
“商妇”二字像块巨石压了她二十年,明日那位王御史到访,更会让她看清身份的鸿沟。可若将这秘密献上去,她便是揭发叛国的功臣,圣上若赏她个诰命,往后谁还敢轻视她?临川王氏嫡支的体面,也能凭她一力挣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笔尖落下,将张婉怡的身世疑点、及母女二人借大婚与金人勾结逃回北地一一写清,连温府几个月来的异动也没放过。写到最后,她特意添上一句“臣妇王氏,先高祖故赠太傅王安石玄孙,虽为商户妻,亦知国重于家”,字里行间满是急切的自证。
封蜡时,她指尖微颤,却没半分犹豫。只要这封密奏能送到禁中,张府的天塌不塌她不管,她只想要那顶能压过所有轻视的诰命,想要再也不用在人前提起“商人妇”时,悄悄攥紧帕子。烛火映着她眼底的光,那是憋了二十年的不甘,终于找到了出口。
王氏攥着密奏的手心满是冷汗,指尖将信纸边缘掐得发皱。她深知此事干系重大,寻常官员绝不敢承接,唯有将密信递到秦相手中,才有可能直达天听。
可秦家深宅大院,她一个妇道人家毫无门路,思来想去竟无半分头绪。夜里辗转难眠时,她猛地想起自家经营的赏心楼——那酒楼地处繁华,往来皆是达官显贵,说不定能寻到与秦府沾边的人。
次日一早,王氏便亲自去了赏心楼,屏退众人后,拉着掌柜细细盘问。从常来的客人到后厨采买,连打杂伙计的远房亲戚都没放过。折腾了大半日,才从掌柜口中得知,秦府的管事偶尔会来楼里定些精致点心。
王氏心中一振,当即让掌柜备好上等茶点,只待那管事再来,便要冒险递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