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刀落,府门被大力撞开,冷铁衣策马翻身滚落,踉跄着扑过来,用身体挡在温酒酒身前。那刀收势不及,擦着他胳膊划过去,顿时血花四溅。
“师傅!是我错了!”他对着为首的黑衣人吼道,声音嘶哑,“温姑娘与金人绝无瓜葛!那日是我烧糊涂了胡言乱语!”
冷寒烟从阴影中走出,目光如刀刮过温酒酒:“铁衣,你为了一个女子,竟敢违逆我的命令?”
“她是无辜的!”冷铁衣咳着血,却寸步不让,“若您要杀她,便先杀了我!”
温酒酒看着挡在身前的背影,心头震动。她忽然上前一步,对着冷寒烟朗声道:“冷门主,我与完颜亮确有关联,但绝非私情!”
两人皆是一怔。温酒酒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我外祖父张元康,并非寻常商人。他原是太原守将张孝纯的亲卫,当年靖康之变后,金军大举进攻太原,张将军力战殉国,外祖父带着残余部众南逃,隐姓埋名做了商人。而完颜亮……正是当年攻破太原的金军统领之一。当年完颜亮扮做来中原行商的胡人,遭遇贼匪追杀,曾得我外祖父相救,后来太原城破,外祖父才知他乃金军将领完颜亮。完颜亮念及救命之恩,放我外祖父一行离开,说是有生之年不与我外祖父为敌。”
她抬眼看向冷寒烟,目光坦荡:“虽然有此渊源,但外祖父常说,家国之仇不敢忘。我若与完颜亮有私,岂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张将军,对得起惨死的太原百姓?”
冷铁衣猛地回头看她,眼中满是震惊与愧疚。冷寒烟沉默良久,看着温酒酒眼中的悲愤,又看了看冷铁衣渗血的伤口,终于挥了挥手:“撤。”
杀手们迅速退去,院中人影散尽。冷铁衣脱力般靠在廊柱上,看向温酒酒的眼神复杂:“我师傅虽年届不惑,但心思只在杀金狗、报血仇一事之上,这话你暂时骗骗她还行,可我不信,你信吗?”
温酒酒别过脸,声音轻哑:“我有难言之隐,但我绝非叛国之徒,我父亲母亲,外祖家皆是忠贞之人,你,可以暂不问吗?”
冷铁衣望着她微红的眼眶,心头像被什么堵住,半晌才低声道:“好。时机到了,我等你亲口告诉我。”
月色漫过临安城的飞檐,落进温酒酒推开的窗棂里。冷铁衣坐在对面的竹椅上,指尖摩挲着腰间那枚玉牌,上面玄色寒鸦被岁月磨得发亮,却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
“师傅说,那年她赶去救援我父亲,奈何赶到之时我父亲已是强弩之末,挣扎着将我从怀里递给师傅,求师傅收留我。”他开口时,声音像被北地的寒风冻过,“师傅从几百金兵手中拼死救下了我。”他顿了顿,指尖在令牌上重重一按,“师傅师从‘铁臂金刀’周同,与岳将军师出同门,当年曾随岳将军抗击金军。当年师傅未曾救得我父母性命,深感遗憾。绍兴十二年,师傅前往临安城救援岳将军,怎奈岳将军却不肯苟且偷生,终被秦桧害死。”
“因此,师傅从我五岁起就带我看金军大营,告诉我父母亡于金贼之手,亡于叛贼卖国者之手,嘱我屠尽金狗,杀光叛贼,雪靖康之耻,报国仇家恨。”
温酒酒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水汽氤氲中,她看见冷铁衣眼底翻涌的不是泪,是未熄的火。
“终南山的雪,比临安的雨要冷得多。”冷铁衣说,“师傅教我的第一套功夫不是拳脚,是如何在冰天雪地里扒开冻土找草根,如何听风辨声躲野兽。她说,要报仇,先得活着。”
十五岁那年,师傅把一本泛黄的账册交给他,上面记着当年参与靖康之变的金兵将帅、官兵姓名与官职,墨迹被雨水浸过,晕成一片深褐,像干涸的血。
“寒衣阁就是那时交予我手的。”冷铁衣抬头,月光落在他颈间的疤痕上,那是三年前在燕山追杀一名金将时留下的,“师傅说,单人匹马成不了事,得有一群人。她把属下唤作‘寒鸦’,意为寒夜乌鸦复仇索命。我们在终南山脉设了十六个据点,专找那些手上沾着汉人血的金人算账。”
他记得第一次动手,是在真定府的一家酒肆。目标是个满脸横肉的金兵百夫长,正搂着民女喝酒。冷铁衣攥着淬了麻药的匕首,手直抖,是师傅在窗外比了个“杀”的手势,他才闭着眼刺了下去。“那晚我吐了半宿,师傅没骂我,就递了壶烈酒,说‘从今往后,你的手得沾血,心却不能硬成石头,不然跟那些畜生有何区别’。”
寒衣阁的人越来越多,有爹娘被金兵掳走的书生,有失去丈夫的农妇,甚至有从金营逃出来的宋军小兵。他们不劫财,不扰民,只盯着账册上的名字。每除掉一个,就往阁里那面墙上刻一道痕,三年下来,墙上已密密麻麻排了上百道。
“完颜亮是去年才被列进账册的。此前他一直待在会宁府,我们没有机会对他下手。”冷铁衣的声音沉了下去,“他虽师从汉人大儒,却嗜杀残暴,屠我大宋子民无数。”
追踪完颜亮的路,走了整整一年。从燕京到开封,再到如今的临安,冷铁衣换了七次身份,扮过货郎,当过挑夫,甚至混进金使的队伍做过杂役。“他身边护卫重重,我试过三次,都没能得手。”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倒是没想到,会在秦府家宴上发现踪迹。”
冷铁衣顿了一顿,又继续说:“原本,秦府家宴那次,是绝佳机会,奈何技不如人,未能将二贼并诛。”
温酒酒想起那日他在秦府以一敌三仍不肯退的坚决,她抬手给冷铁衣续了杯热茶,水汽模糊了他眼底的寒意,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疲惫来。
“师傅说,完颜亮此番来临安,怕是没安好心。”冷铁衣端起茶杯,却没喝,“他性子暴戾,又野心勃勃,说不定……很快就有大战了。”
窗外的月光忽然被云遮了去,屋内一时寂静。温酒酒望着冷铁衣紧抿的唇,忽然明白,他那身冷硬如铁的功夫里,裹着的原是这样一段浸满血泪的过往。而那些藏在“寒鸦”图案背后的刀光剑影,从来都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给那些在寒冬里死去的人,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那账册上,还有多少名字?”她轻声问。
冷铁衣抬眼,眸中闪过一丝亮芒:“不多了。等杀了完颜亮,我就回终南山,把墙上的痕数给师傅报一遍。”他顿了顿,补充道,“到时候,或许……也该给那些死去的人,烧一把暖些的火了。”
温酒酒没再说话,只是将自己杯中的热茶推到他面前。有些仇恨,不必言说,便已在两人之间,融成了一股共同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