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阑,万籁俱寂。温酒酒解了发簪,正要熄灯安歇,窗棂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被风吹落的枯叶,却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晰。她心头一紧,猛地转身,只见窗纸上映出一道颀长的黑影,正踉跄着往廊下挪。
“谁?”温酒酒攥紧了床沿的银剪,声音里带着未散的睡意,却已添了几分警惕。府里侍卫巡逻向来严密,能悄无声息潜入后院的,绝非凡人。她正要扬声唤人,那黑影忽然扶着廊柱转过身来,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墨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不是冷铁衣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温酒酒握着银剪的手微微一松,眼底掠过惊疑。冷铁衣向来行踪诡秘,却从不会这般狼狈,此刻他肩头的玄色劲装已被暗红的血浸透,顺着衣摆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痕。
“你……”温酒酒刚要开口,冷铁衣已迈过门槛,身形晃了晃,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她,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石:“春社那日,为何没去赴约?”
他的语气带着质问,却更像是强撑着的质问,尾音甚至有些发飘。温酒酒一怔,才想起昨日午后收到的那张字条——她只道是有人开的玩笑亦或是哪个无聊如赵明信那样之人的纠缠。白日里被娘亲差去给外祖母送药,回来时又遇街上地痞闹事阻拦,乱哄哄地竟忘了差人去查验。
“我……”她正要解释,冷铁衣却忽然闷哼一声,身形猛地向前栽倒。温酒酒惊呼着扑过去,恰好扶住他的胳膊,只觉入手滚烫,他身上的温度烫得吓人,像是揣了个炭炉。
“冷铁衣?”她摇了摇他,他却毫无反应,头歪在她肩头,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借着桌上残灯的光,温酒酒才看清他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最深一道几乎可见白骨,边缘还泛着黑紫,像是淬了毒。
顾不得多想,她唤了墨琴进来。
“姑娘,这——”墨琴吓得低声惊呼。
“别出声,帮我一把,将人扶到床榻上去。”温酒酒郑重地叮嘱墨琴。
说罢她反手掩上房门,又取了顶门杠抵住房门,和墨琴一道扶着他往内室挪。冷铁衣看着清瘦,实则筋骨结实,压得她胳膊发酸。
“墨琴,你去将陈平哥唤进来。”温酒酒吩咐墨琴,她们两个小女子可不能给陌生男子擦洗换药。
不多时,陈平过来了。
“姑娘,这么晚了,您唤属下何事?”陈平很诧异。
“你进来,我有事吩咐你。”温酒酒打开门。
待看到榻上的冷铁衣,陈平也差点惊呼出声。
“姑娘,这,这是谁啊?老爷夫人知道吗?”温酒酒扶额,陈平把她想成什么人了?
“姑娘,属下不是,不是……”陈平后知后觉自己会错了意,急忙解释。
温酒酒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在意。
陈平上前查看,回过身对温酒酒说:“姑娘,此人受伤颇重,好似还中了毒。属下可以帮他上药,可这毒——”
温酒酒忽的想起了什么,吩咐陈平:“你先找点止血粉,给他敷一敷,让陈叔找人去把门外百步以内及周边的血迹收拾干净,随后你从后门出去,骑马到慈幼局找普惠大师,请他务必来一趟。”
墨琴端了盆温水进来,拿了剪刀、棉布和止血粉递给陈平。
一刻钟后,陈平简单地帮冷铁衣止血包扎完毕,过来回话:“姑娘,这人伤口比属下想的更重,尤其是后心那处,皮肉外翻,失血过多,可能会晕迷几个时辰。您这里——”
温酒酒摆了摆手,说:“你不必担心,我稍后去东次间歇息就好。你快些去吧,避着些人,早去早回。”
陈平走了,看着榻上人事不知的冷铁衣,心头像压了块石头。他向来身手不凡,能伤他至此的,绝非寻常之辈。
三更梆子刚过,温府后门被轻轻叩响。墨琴打开门,见是陈平,身后还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待看分明,但见普济小和尚背着药箱立在月下,僧袍沾着夜露。
“陈平哥,普惠大师呢?”温酒酒看着走进来的陈平有些失望。
“温姐姐,师傅前日有事回寺里了,我跟师傅学了几年医,就跟过来看看。”陈平身后,露出普济小和尚的圆圆的小脑袋。
也罢,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况且此时此刻也找不到其他人。
普济小和尚放下背上的医箱,并不多言,径直走到榻前,先执起冷铁衣手腕诊脉,眉头微蹙:“毒性已入肌理。”说着取出银针,三指并拢在冷铁衣后心、肘弯处快速落针,手法利落如飞鸟啄食,看得在场几人目瞪口呆。
待黑血从针孔渗出,他又解开药箱,倒出青黑色药膏,用竹片匀匀涂在伤口,“这‘断毒膏’能逼出残毒,明早换药即可。”
做完这一切,他合掌行礼,退出内室。
温酒酒吩咐陈平从后门再将人悄悄送回。
天光微亮时,冷铁衣终于动了动。他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视线起初有些模糊,待看清守在榻边的温酒酒,才哑声开口:“水……”
温酒酒连忙倒了杯温水,扶着他的脖颈喂他喝下。温水入喉,冷铁衣的眼神清明了些,他望着帐顶,忽然低低地咳了两声,声音里带着疲惫:“前日在苏堤等你,却见金国使团的船提前离了岸。”
温酒酒握着杯子的手一顿。金国使团这几日正在城中,据说今日便要启程回返,只是没想到会提前动身。
“完颜亮也在船上。”冷铁衣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眼底闪过狠厉,“我一时按捺不住,跟了上去。”
完颜亮——金国梁王,素有野心,去岁曾率军突袭边境,屠戮了三个村落。温酒酒心头一沉,已隐约猜到后续。
“我跟了一天一夜,才得着机会潜上甲板,可惜被他的护卫发现了。”冷铁衣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抬手按了按仍在作痛的后心,“那一剑没刺中他,反被他身边的高手所伤。”
他边打边退,跳入江中才勉强甩开追兵,却不想金国的暗探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一路循着血迹追来,他慌不择路,竟跑到了清河坊附近。
“抱歉,”冷铁衣转过头,看着温酒酒眼底的担忧,声音低了些,“连累你了。”
话音刚落,院墙外忽然传来几声极轻的衣袂破空声。温酒酒脸色一变,握紧了冷铁衣的手——那些暗探,终究还是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