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酒拢了拢月白绫罗的袖口,从熙春楼的后门出来时,日头正暖得恰到好处,将青石板路晒得微微发烫。她刚在楼上听了段新谱的琵琶词,此刻脚步轻快,裙裾扫过墙根新发的青苔,带起一阵浅淡的草木气。
转过街角,一阵喧哗猝然撞入耳膜。
不是市井寻常的热闹,是带着戾气的推搡与斥骂。温酒酒蹙眉望去,只见斜对面的墙根下,三个敞着衣襟的地痞正围着个老丈。那老人背驼得厉害,像株被秋霜压弯的枯苇,青布短褂上沾着泥污,此刻正被其中一个黄脸汉子踹得踉跄着跪倒在地。
“老东西,敢挡爷的路?”另一个瘦高个啐了口唾沫,抬脚就往老人蜷起的背上碾,“问你要几个钱买酒,是给你脸面!”
老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枯瘦的手死死护着怀里的蓝布包袱,那包袱打了好几层补丁,边角都磨得发毛了。温酒酒看得心头一紧,刚要上前,就见黄脸汉子猛地揪住老人的后领,像拎小鸡似的把他往旁一甩。老人撞在墙上,闷哼一声,怀里的包袱应声落地,被瘦高个一脚踩住。
“里面藏着什么宝贝?”他狞笑着拽开绳结,包袱皮散开的瞬间,几本卷了边的旧书滚了出来。纸页黄得像陈年的烟叶,边角脆得一碰就掉渣,封面上连个字都看不清了。
“就这破玩意儿?”地痞们哄笑着,抬脚往书上碾。有的被踢到路中央,被来往的布鞋踩过;有的掉进积水里,墨字晕开,像团化不开的阴云。老人挣扎着想爬过去,却被其中一个踹中手腕,疼得蜷缩起来,浑浊的眼里滚下泪来,嘴里喃喃着:“别……别弄坏了……”
“晦气!”黄脸汉子啐了一口,看也没看那些散落在地的旧书,揣走了包袱里仅有的几枚铜板,挥挥手带着同伙扬长而去。他们的脚步声在巷子里渐远,留下满地狼藉,和那个趴在地上不住抽搐的老人。
温酒酒快步走过去,先扶起老人。他的胳膊肘磨破了,渗出血珠,后背的衣裳被踩出几个黑脚印。“老丈,您还好吗?”她轻声问,伸手想帮他擦脸上的泥污,却见老人猛地推开她的手,跌跌撞撞扑向那些散落在地的旧书。
他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一本本捡拾。被踩脏的,他用袖子反复擦拭;掉进水里的,他小心翼翼地揭起来,对着日头看,指腹抚过晕开的字迹时,手都在抖。温酒酒这才注意到,他捡起最上面那本时,被风吹开的扉页上,隐约露出几个不甚清楚的篆书——笔锋古朴,墨色虽淡,却能辨认出是“道德经”三字。
原来这几本破旧不堪的书,竟是《道德经》。
温酒酒心头一震。她自幼跟着父亲读书,知道这典籍的分量,只是寻常人家多藏的是刊印工整的版本,像这样破旧的手抄本,怕是藏了许多年了。
她蹲下身,帮着捡拾散落在角落的书页。有一页被碾得卷了边,她轻轻抚平,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批注,字迹娟秀,想来曾被人细细读过。
“这些书……”她刚想问什么,老人却紧紧将书搂在怀里,像护住性命一般,警惕地看着她。他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反复念叨:“不能丢……不能丢啊……”
温酒酒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和那双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这几本破旧的《道德经》,或许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却是这老人心里最贵重的东西。
她从袖中取出个钱袋,递过去:“老丈,这点钱您拿着,先去看看伤,再买些纸墨,把书修补一下吧。”
老人却摆摆手,把书往怀里又搂紧了些,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林英,”温酒酒喊道,“姑娘,您有什么吩咐?”林英小跑几步赶过来。
“拿茶壶倒些水来,然后将老人家送到附近医馆,看一看伤,包些药,再将人送回去。”
林英得令去了。
温酒酒站在原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残留的水渍和泥印。方才那几个地痞若是细看,或许能认出那是古籍;若是懂些分量,或许不会如此糟践。可他们眼里只有铜板,哪会在意几页泛黄的纸?
还没等回到温府,林英已经赶回来了。
“事办好了?”温酒酒诧异林英回来的太快。
“嗯嗯,没。”林英挠了挠大脑袋,他也不知道怎么回姑娘话。
说罢往旁一闪身,“姑娘……”
温酒酒回头看向林英身后,果然——
那位当街被地痞殴打的老丈正立在林英身后,看到温酒酒望过来,咧嘴笑了。
“心地慈悲的小娘子,老汉儿我也无处可去,不如您行行好收留小老儿吧。”说罢冲温酒酒深施一礼。
“这——”温酒酒有些为难,她不是心疼银子,只是,老人来历成谜,这其中说不准还有别的牵扯?
罢了,放到门房李爷爷那里,再看看有何不妥之处吧。温酒酒几乎是立即就应了下来。
陪爹娘用过晚餐后,温酒酒回到如意轩,逛了大半天,虽然过足了瘾,但累也是真的,匕首留字的事早被她丢到九霄云外了。
除了值夜的墨琴和陈平,其余下人都已歇息,春夜的如意轩安适静谧,阶前的海棠开得正盛,晚风拂过,叠叠花影顺着朱漆门扉漫上来,像谁泼了半盏浓墨,又被月光晕开几分。恰似易安词“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中描绘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