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连素来粗心的白画都瞧出温酒酒气色舒展,眉宇间的郁结散了大半。墨琴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欢喜——如今处境艰难,姑娘能得冷少侠这般周全护佑,已是万幸。
她冷眼观察多日,深知冷少侠待姑娘绝非寻常照料,竟是妥妥帖帖放在心尖上疼惜。这般光景,即便将来真到了最坏地步,老爷夫人也能安心。
自温酒酒与冷铁衣解开嫌隙、重归于好后,先前被遣走的流星、追影与青禾也尽数归来,依旧围在温酒酒身边,端茶递水、打理起居,院落里总算又有了几分往日的热闹气。
冷铁衣从寒衣阁寻来十几本古籍善本,其中多是文学、史学领域的孤本,也有前朝名家书画作品,纸页泛黄却墨色鲜亮,皆是千金难寻的珍品。可他竟随意用块粗布包袱皮一裹,就这么拎到了温酒酒面前。
温酒酒见了,当即低呼“暴殄天物”,忙让墨琴去取闲置的樟木箱子。待箱子寻来,她仔细净了手,才小心翼翼地将古籍一本本取出,拂去页间微尘,又按经史子集的顺序理好,轻缓地码进樟木箱中,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呵护易碎的月光。
冷铁衣与温酒酒商议后,定下主意:取一本前朝宫廷藏书,送往周三畏大人府中。
两人盘算得清楚,由温酒酒扮作落魄书生——因生计窘迫,才不得已变卖家中珍藏。若卖给寻常书铺,不仅收益微薄,还恐糟蹋了孤本;送与爱书成痴的周大人,既为古籍寻得妥帖归宿,又能多得些黄白之物补贴用度,堪称两全。
打定主意后,温酒酒便去寻了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又将那本宫廷藏书仔细包好,只待次日登门拜访。
次日傍晚,待周大人下衙后,温酒酒拢了拢洗得发皱的青布长衫,将怀中古籍紧了紧,才轻叩周府大门。门房见她衣着朴素,只漫不经心地引至偏厅等候。
未过片刻,便见一位身着藏青锦袍的老者缓步进来,正是周三畏。温酒酒忙起身作揖,声音略带拘谨:“晚生温煦,因家道中落,特携祖上遗留的前朝藏书,想寻个懂它的去处。”说罢,小心解开包裹,露出泛黄的宫装书皮。
周三畏目光一凝,快步上前,指尖轻触书页,连声道:“竟是开元年间的内府刻本!”抬头看向温酒酒的眼神,已添了几分郑重。
周三畏指尖仍贴着书页,目光却转向温酒酒,语气带着几分探究:“这等内府珍本,寻常人家难得一见,温公子家学倒令周某佩服,只是不知令先祖曾在何处任职?”
温酒酒垂眸掩去眼底神色,拱手道:“先祖是太原温氏温彦博,只可惜家道中落,家中无人读书科考,如今度日艰难,才舍得将它送出。”说罢,故意露出袖口磨破的边角,添了几分落魄感。
周三畏闻言,眼中探究淡去,反倒多了丝惋惜:“原来如此,倒是委屈了这好书。”他摩挲着书脊,沉吟片刻,“你开个价吧,周某定不让你吃亏,也不让这孤本蒙尘。”
温酒酒早与冷铁衣算过周府的家底与周三畏对古籍的看重,却不直接报数,只作难地搓了搓手:“晚生不懂行情,只盼能换些银钱度过眼下难关,周大人是惜书之人,定不会亏了晚生,也不会亏了这书。”
周三畏见他态度坦诚,反倒更添好感,略一思忖便开口:“这等内府刻本,市价少说三百两,周某再加五十两,凑个三百五十两整数,你看如何?”
温酒酒眼中当即露出惊喜,忙起身作揖:“大人厚道!这价钱远超出晚生意料!”周三畏笑着唤管家取来银票,温酒酒却不接银票,反而立在原地欲言又止。
周三畏见温酒酒盯着银票却不伸手,眉头当即皱起,只当是嫌价钱低了。他摩挲着古籍封面,心中虽觉三百五十两已是厚价,可转念一想,这般孤本若错过了,再难寻第二本。片刻后,他咬了咬牙,对着门外高声吩咐管家:“罢了罢了!这等珍品,再加五十两!务必让温公子满意!”
管家应声而去时,温酒酒猛地抬手摆手,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大人误会了!晚生迟迟不接银票,却不是为了银钱!”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看向周三畏:“晚生出自太原温氏,如今温氏虽不比前朝兴盛,可祖上传下的风骨仍在!眼下朝中有名小官,亦是太原温氏族人,却无端被人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关在诏狱之中已有半年之久,既不审理,也不定罪,不知是何道理?”
说到此处,她声音微微发颤,猛地屈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晚生人微言轻,救不得族人,只能借着卖书的由头求见大人。求大人念在温氏清白,向官家递上折子,重审此案,还温氏一个公道!”
她保持着跪拜的姿势,脊背绷得笔直,连额间渗出的细汗都顾不得擦,只静静等候周三畏的答复,偏厅里一时只剩她轻浅却坚定的呼吸声。
周三畏指尖还悬在古籍页边,正对着温酒酒的请求沉吟,门外便传来管家的脚步声。管家捧着新取的银票进来,抬眼却见厅内一立一跪的景象——自家大人站在案前,那“温公子”却直直跪在青砖上,姿态恳切又倔强。
他心头顿时一凛,瞬间明白这“书生”卖书是假,求事才是真。目光扫过“温公子”过分清秀的眉眼,又落在对方耳后那抹未被掩饰的、透着粉色的细腻肌肤上,管家瞳孔骤然一缩,忙轻手轻脚凑到周三畏身侧,压低声音附耳说了几句。
周三畏听完,眉头微挑,随即挥了挥手示意管家退下。他缓步走到温酒酒面前,声音没了先前的温和,多了几分洞察:“姑娘,你是温昭明之女吧?”
“大人!”温酒酒猛地抬头,额间还沾着细碎的灰尘,眼神却亮得惊人,“晚生是与不是,难道会碍于您对温大人‘通敌叛国’的判断吗?”她语气带着几分不甘的锐利,像是要刺破这朝堂的虚伪。
周三畏闻言,反倒笑了,伸手去扶她:“当然不碍!古有缇萦上书救父,名传千古;今日你乔装卖书,为父申冤,这份胆识,同样能成就一桩美谈。”
他收回手,指尖轻轻敲击着案上的古籍,语气沉了下来:“温昭明的事,本官早有耳闻。他在地方任职时,为人恭谨,体恤百姓,官声清明得很。可如今他落难,朝中诸多同僚,竟无一人敢站出来为他呼一声‘冤枉’——你说说,这朝堂如今污烂到了何种地步?”
“贤侄女,起来吧。”周三畏拿起那本前朝藏书,又将管家留下的四百两银票一同推到她面前,“书,我收下了,也会好好珍藏;你的请求,本官应了。明日早朝,便会递上折子,求陛下允准本官主审‘温昭明通敌叛国’一案。”
说罢,他也不等温酒酒道谢,捧着古籍,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步履轻快地往后堂走去,只留下温酒酒愣在原地,看着案上的银票,眼眶瞬间红了,先前强撑的倔强,此刻尽数化作满心欢喜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