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浸了庭院,温酒酒住的大宅里,廊下灯笼已亮起暖光。墨琴伺候她卸下钗环,换上素色寝衣,轻声道了句“姑娘安歇”,便退到了外间。
屋内只剩帐幔轻垂,温酒酒靠在床头,闭着眼睛却无半分睡意——庄老头从虞府门前跑走后便没回来,她既担心老人安危,又愁着古籍孤本的事,脑子里乱糟糟的,连带着眼皮都沉重得抬不起来。迷迷糊糊间,她正想着要不要托王朝阳去坊间书铺问问,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吱呀”响,像是窗棂被人悄悄推开。
温酒酒心头一紧,瞬间清醒过来。她刚要撑着身子起身查看,帐幔外已闪过一道黑影,紧接着,一个伟岸的身形便从窗口翻了进来,落地时轻得几乎没声响。
她攥紧了身下的锦被,喉间发紧——这宅子是王朝阳特意置办的,护卫严密,怎么会有人悄无声息闯进来?她强压着慌乱,借着帐缝透进来的微光打量那人,只见对方穿着一身玄衣,身形挺拔,面目俊美,表情冷峻,正是冷铁衣。
温酒酒坐回榻沿,目光落在帐幔绣纹上,连眼角余光都未分给来人,语气淡得没波澜:“少阁主,深夜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酒酒——”冷铁衣刚唤出名字,话头便卡在喉咙里,原本备好的话竟不知如何说出口。他沉默片刻,才绕到正题:“你是不是想找古籍善本?寒衣阁中有,你看你——”
“不必了。”温酒酒直接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我自会去寻。夜静更深,孤男寡女多有不便,少阁主请回吧。”说罢,她便转过身,径直躺回榻上,放下帐幔,遮住了他的视线。
冷铁衣望着她决绝的背影,并未动身离开。他自顾自走到桌案旁坐下,拿起茶壶为自己斟了杯茶,指尖捏着杯沿轻轻转动,茶水的热气氤氲开来,却没能驱散屋内的沉默。
冷铁衣指尖停住转动的茶杯,目光落在温酒酒的背影上,声音比夜色更沉:“酒酒,你本有万贯家财,无需为生计奔波,却仍未雨绸缪,派人南下北上开拓财路;你生长于大富官宦之家,却悲天悯人,年年冬日赠衣施粥,给难民活命之机。”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不易察的柔意:“你屡次遭劫,面对歹人却冷静果敢,总能寻法自救。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年纪小小却博览群书,富贵如斯却不谄媚攀缘。”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字字清晰:“从躲入你马车那天起,你的善良、聪慧、果敢、坚毅,就深深吸引了我。”屋内只剩烛火轻燃的声响,他的告白在寂静深夜,格外清晰。
冷铁衣放下茶杯,声音里掺了几分恳挚,目光紧紧锁着帐里的背影:“酒酒,看着你高兴,我自己也跟着雀跃;见你伤心,我便恨不得日日守在你身边。先前听闻你有金国皇室血脉,我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不舍,情急之下才说了那般伤人的话。”
他往前挪了半步,语气愈发郑重,似在许下此生诺言:“往后不论旁人说什么,我都绝不会再疑心你半分。等将来大仇得报,我们便抛开这世俗纷扰,一起隐居在寒衣阁,再不管朝堂江湖的是非。可好?”
最后那句“可好?”,他说得轻而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静静等着榻上之人回应,屋内烛火仿佛也放慢了跳动的节奏。
温酒酒听到他的表白,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但是一想到他的身份,她翻过身抬眼看了看冷铁衣,“若是你师傅命你来杀我,你待如何?”
温酒酒的话像一根极细极利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冷铁衣心口最柔软处。他周身猛地一僵,那双总是蕴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眸,在跳跃的烛火下,骤然缩紧。
“酒酒……” 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竟一时失语。
此刻,这尖锐的问题,将他拖回了最残酷的现实。师恩如山,是他二十几年灰暗人生中唯一的支撑;可眼前的女子,却是他冷硬心肠里唯一的热源,是他对“活着”二字产生眷恋的开始。
短暂的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只听得见彼此有些乱的呼吸声。冷铁衣的声音戛然而止,温酒酒心头那点因他之前表白而生出的暖意和动容,渐渐被冰冷的现实覆盖。她几乎要扯出一个苦笑,看,这便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
然而,未等她将这苦涩的念头转完,冷铁衣却猛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蹭”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烛火都为之摇曳。
他疾步走至榻前,不由分说地伸手,掀开帐幔,将尚未反应过来的温酒酒从榻上拉起,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合二为一,再不分离。
温酒酒的脸颊被迫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隔着衣料,能清晰地听到他心脏剧烈而急促的搏动声,一声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也敲在她的心上。
“酒酒,”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若是我师傅执意杀你……” 他顿了顿,抱得更紧了些,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那我——我便自戕,用我这条命,还了师傅的养育之恩和授业之情!”
“轰”的一声,温酒酒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自戕?他说……自戕?她想过他或许会挣扎,会痛苦,甚至可能会在师命与她之间艰难抉择,却独独没有想到,他会给出这样一个决绝的答案。他不是选择背叛师门,也不是选择违逆她,而是选择彻底抹去自己的存在,以此来偿还一切,结束这无解的困局。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沉重、更炽烈、更不容置疑的爱吗?
先前所有因身份差距、立场不同而产生的疑虑、不安和自我保护,在这一刻,被他这近乎惨烈的告白冲击得七零八落。
温酒酒心中那座用理智和冷漠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田汹涌而出,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鼻尖发酸,眼眶瞬间就湿了。
这个沉默寡言、身负血海深仇的男人,这个将她看得比自己的命、比世间唯一的亲情还要重要的男人……他是真的,用尽了全部的生命在爱她。
她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他陷入如此绝境?怎么忍心让他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来表达爱意?
温酒酒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臂,终于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怀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地说道:“傻子,你死了,谁来保护我?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冷铁衣身体一震,感受到她的回应,巨大的狂喜和酸楚交织着涌上心头。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带着淡淡馨香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与肯定。烛泪缓缓滴落,映照着榻前相拥的身影,仿佛世间再无任何力量能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