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畏首肯的消息传来时,虞允文即刻寻来温酒酒。
月色如洗,温酒酒换上灰布侍从服,墨发束于脑后,清秀眉眼隐在帽檐下,指尖却止不住发颤。诏狱的铁门在身后沉重闭合,潮湿的霉味混着烛火气息扑面而来,她提着食盒的手,在看见那道熟悉身影时骤然松开。
温如晦坐在木桌旁,身上囚衣浆洗得发白,却依旧平整。可去年秋日里那个持卷浅笑、容光焕发的儒雅男子,如今只剩嶙峋的肩骨撑起宽大衣料,眼窝深陷如两潭寒水,下颌尖削得几乎能刺破皮肤。唯有那双眼睛,在瞥见虞允文身旁的“小厮”时,骤然亮起细碎的光。
“爹……”温酒酒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眼泪先一步涌了出来。她冲过去的瞬间,温如晦已起身接住她,枯瘦的手掌抚过她的发顶,指尖的薄茧蹭得她额角发烫。他本有千言万语要问——被掳的日夜是否受了苦?婉怡如今在何处?可触到女儿颤抖的脊背,所有疑问都化作一声叹息。
只要她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便足够了。
可念头刚落,他忽然想起自己身陷囹圄,前路未卜。若他日自己走不出这诏狱,这软语温言的女儿,又能去依靠谁?悲恸如潮水漫上心头,他抱紧女儿的手臂微微收紧,压抑的呜咽混着温酒酒的哭声,在寂静的诏狱里低低回荡。
铁栏外烛火摇曳,虞允文隔着木栅递过一方干净帕子,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昭明,贤侄女已去求了周三畏,不日便可开堂审你的案子,下次定能与你在家中痛快畅饮。”
温如晦闻言,原本微蹙的眉梢舒展些许,指尖却仍紧扣着桌沿。待虞允文问及是否有不妥言行或书信时,他骤然抬眸,目光锐利:“绝对没有!”语气斩钉截铁,“若有,必是伪造!在枢密院,我本无法触及重要军情,‘泄露军情’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虞允文颔首,眼底掠过一丝了然,旋即后退半步:“你们父女久别,我先出去等。”说罢便转身带上门,将空间留给执手相看泪眼的父女二人。
他刚走到狱道拐角,便见守在那里的狱卒迎上来。那狱卒是他同乡,上次他以送亲使身份来见温如晦,找的也是此人。虞允文从袖中取出一张面额不菲的银票,轻轻塞到对方手中。
狱卒慌忙推辞,脸上满是歉意:“虞大人,您这……小人不能收!”
“收着吧。”虞允文按住他的手,声音压得极低,“放我们进来,你本就冒了风险,这点心意,不必推辞。”狱卒望着手中的银票,又看了看虞允文坚定的眼神,终是攥紧了拳头,轻轻点了点头。
烛光轻轻摇晃,将父女二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温如晦握着女儿的手,指腹反复摩挲她微凉的指尖,声音压得极低:“酒酒,家中被封的产业,不过是温府家业的两成,剩下的八成全在暗处。”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格外郑重:“你去找三个人——府里的陈管家,赏心楼的张大管事,还有我的侍从松涛。”说着便从枕下摸出一枚刻着“温”字的铜符,又在她掌心写了串暗号,“持这铜符,说暗号,他们便知是我让你去的。”
温酒酒望着爹爹枯瘦的手,听着这近乎后事的叮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衣襟上。她慌忙抬手捂住嘴,喉间的哽咽却仍止不住溢出,肩膀不住地发抖。
“傻孩子,”温如晦抬手拭去她的泪,声音软了些,“爹爹不是对案子没信心,只是以防万一。刚才的话,你一定要记牢,万不能出差错。”
话落,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眼神骤然黯淡下来,声音也带了几分急切:“对了,你娘亲呢?婉怡她……可有消息?”
温酒酒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泪水却仍在眼眶里打转:“娘亲正在回临安的路上,外祖父也陪着她一道回来,很快就能见面了。”
烛火映着温如晦的脸,他握着女儿的手,指腹仍能触到她掌心未消的薄茧。女儿与妻子脱险的经过,他半句未问——那必然是满路惊险,他不愿再让女儿重提旧事,徒增心惊。
沉默片刻,他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酒酒,你对冷铁衣,印象如何?”他早看出那年轻人看女儿时,眼底藏不住的珍视,那份情根深种,瞒不过旁人。
温酒酒闻言,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手指不自觉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我们……我们决定在一起了。”
“好!好!那就好!”温如晦连说三个“好”,枯瘦的手微微用力,眼中满是欣慰。只要冷铁衣能护住女儿,往后即便自己真有不测,也能少些牵挂。这声应允,既是对女儿心意的认可,更是一位父亲放下心防的释然。
烛火渐弱,狱道里忽然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狱卒搓着手走近,脸上满是歉意:“温大人,时间到了。若姑娘再不离开,稍后上官发现,往后就不好再让人进来了。”
温酒酒心头一紧,刚止住的泪意又涌了上来。她转向狱卒,郑重躬身深施一礼:“给这位大哥添麻烦了。您对父亲的照顾,酒酒无以为报,先行谢过。待父亲沉冤得雪,定有重谢!”
狱卒连忙扶起她,摆了摆手:“姑娘客气了,温大人是好人,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温如晦望着女儿,虽有万般不舍,也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安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