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九年,暮春三月初八日,是温酒酒十五岁生日,也是及笄之日。
女儿家的及笄礼,是成人之始,亦是一生之中顶顶重要的仪式。青丝绾作云鬟,素衣换作华裳,一支玉笄郑重簪起,便是将童稚天真轻轻敛藏。父母置酒设宴,亲友共贺,既告先祖,亦明志向。此礼过后,便意味着女子身心俱成,可谈婚论嫁,肩负家室之责了。
温酒酒的及笄礼,早在去岁,张氏就已着手准备。
前几日,皇后娘娘派人唤她进宫,说了几句意味深长的话,她就知道,酒酒的婚事自家大约是做不得主了。
张氏指尖拂过那套水红色的及笄礼衣,绣着缠枝莲的袖口滑过掌心,像极了多年前吴芍芬替她拢紧的披风。那时她们挤在自家酒楼的二楼雅间,看楼下走马灯似的少年郎,芍芬总爱点评哪个眉眼周正,哪个身段挺拔,说着说着就拍着栏杆笑,鬓边的银流苏晃得人眼晕。
那年的上元节,几个纨绔堵住了独自归家的她,污言秽语缠上身时,是芍芬提着剑冲过来的。她那时穿一身月白短打,长发束成利落的发髻,剑光劈开人群,也劈开了自己心头的慌乱。她护在自己身前,脊背挺得笔直,像株迎着风雪的青松。
可如今,青松成了倚云的梧桐。皇后宫里的熏香清雅却疏离,吴芍芬坐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凤椅上,九凤朝阳金钗在鬓间流转着冷光,说的话也带着玉磬般的疏离:酒酒是个好姑娘,这般模样才情,总该有个好去处。
张氏垂着头,看见自己素圈金镯上磨出的细痕,再抬头时,皇后正用护甲轻轻敲击着茶盏,那抹曾经为她挡剑的身影,如今隔着数重宫阶,隔着圣人皇后的尊荣,连笑容都带着掂量的意味。
及笄礼的珍珠步摇在妆奁里轻轻晃动,张氏忽然想起自己及笄那年芍芬送她的木簪,刻着歪歪扭扭的字。如今那木簪早不知所踪,那个自信张扬、一心想成为大宋第一女将军的明媚少女,却一朝入深宫,纤纤素手便可搅弄天下风云。就像她们隔着商女与皇后的身份,再也回不去的闺中岁月。
三月初八这日,天光刚漫过涌金门外的湖面,温家宅院已飘起淡淡的檀香。
外祖母钱氏是今日及笄礼的正宾,酒酒的好友王婉清担任赞者,墨琴承担有司一职。
温酒酒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少女绾着垂鬟分肖髻,发间暂插着支素银双丫簪,耳坠是母亲张氏亲手打磨的珍珠,泛着温润的光。
“时辰快到了。”张氏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将那套水红绣缠枝莲的及笄礼服轻轻披在女儿肩上。这套衣裳她绣了整整半年,莲瓣的金线是托人从内库好不容易换来的,针脚密得能数清每一片花瓣的纹路。
正厅早已摆好案几,供着先人的牌位。温父温如晦穿着簇新的绯色公服,虽只是个从六品的枢密院属官,此刻却腰杆挺得笔直。观礼的多是亲友,有外祖父母及舅父舅母表哥一家,也有熙春楼的老主顾,还有温如晦在朝中的同僚,三三两两地低声说着话,目光不时瞟向厅外,似在等什么人。
酒酒指尖绞着衣角,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车马声,比寻常人家的仪仗更显郑重。她抬头望去,只见母亲张氏的脸色微微变了,下意识地整了整自己的裙摆。
“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温如晦低声对妻子说,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昨日宫里就递了话,说皇后念及旧情,要送份贺礼来。他虽在京中为官,却也知道,这份“旧情”如今更像是沉甸甸的恩宠,压得人喘不过气。
进来的是皇后身边的张嬷嬷,穿着一身青色宫装,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捧着个描金漆盒。“老奴给温姑娘道贺了。”张嬷嬷脸上堆着笑,目光却在酒酒身上细细打了个转,从发髻到裙摆,一丝不落。
张氏忙上前见礼,“有劳嬷嬷跑一趟,快请坐。”
“不了,皇后还等着回话呢。”张嬷嬷摆摆手,示意小太监打开漆盒,里面是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凤凰口衔着颗鸽卵大的东珠,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在座的宾客俱都深吸一口气。“这是皇后娘娘特意为姑娘挑的及笄礼,说姑娘这般人才,该配得上最好的物件。”
酒酒望向那支步摇,忽然想起幼时母亲给她讲的故事。母亲说她年少时,曾和一位姓吴的姑娘在酒楼里偷看少年郎,那姑娘还替母亲挡过纨绔的调戏。那时她只当是寻常闺阁趣事,直至去岁才知,那吴姑娘,便是当今皇后吴芍芬。
“吉时到!”赞者高声唱喏,打断了酒酒的思绪。
她走到案前跪下,听赞者唱礼,先向祖先牌位行三跪九叩礼,再转身向父母行礼。张氏看着女儿,眼眶有些发红,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亲手为她簪在发间:“愿吾女此后,平安顺遂,不负初心。”
接下来该是加笄。按规矩该请族中德高望重的妇人,原本张氏请了自己的母亲钱氏,出自吴越王钱氏旁支,既是至亲,又有尊贵出身,足以担任正宾一职。
可今日来的却是皇后贴身女官张嬷嬷。
只见张嬷嬷拿起那支赤金点翠步摇,动作轻柔地换下酒酒发间的素银簪,声音不高不低,却足够让在场的人都听见:“皇后娘娘说,温姑娘生得好,性子也好,将来的去处,断不会委屈了她。只是皇后娘娘不便亲至,便由老身代皇后娘娘为姑娘加笄。”
此话一出,厅里顿时静了静。谁都听得出弦外之音——温家姑娘的婚事,恐怕要由宫里做主了。
张氏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她望着女儿鬓间那支晃眼的步摇,忽然想起多年前,她和芍芬挤在狭窄的绣房里,说要一辈子做姐妹,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隔着这样深的宫墙,连一句真心话都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