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酒酒始终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在敬茶时,指尖微微发颤,将茶盏递到张嬷嬷手中。
及笄之礼最后一项,由笄者长辈赐表字。
温如晦坐在主位,望着女儿鬓间那支赤金步摇,又移开目光,落在庭院新绽的芷草上,声音带着几分郑重:“今日我儿及笄之礼成,为父为你取字沅芷。”
酒酒微微一怔,屈膝行礼:“谢父亲赐字。”
温如晦颔首:“《楚辞》有曰‘沅有芷兮澧有兰’,芷草生于幽涧,却自带清芬。为父不求你攀附荣华,只愿你如这芷草一般,身处何地都能守住本心,自有风骨。”
他话里的深意,酒酒听得明白。她抬手触了触鬓间步摇,那冰凉的金饰与父亲话语里的温厚交织,让她鼻尖微酸。“女儿记下了,定不负父亲所期。”
温如晦看着女儿清亮的眼,终是叹了口气。廊下风过,吹得芷草轻摇,倒真应了这“沅芷”二字的清宁,只是谁都知道,这清宁背后,早已缠上了身不由己的丝线。
礼成后,张嬷嬷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带着人走了。
宴饮的喧嚣刚起,院外忽传来下人高声唱和:“普安郡王为温氏女及笄送上贺礼——内造羊脂白玉金雀簪一支!”
满座霎时寂静。温如晦夫妇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见了惊惶。普安郡王乃皇室宗亲,官家养子,未来……此刻金雀簪,其意再明显不过。
送礼的内侍笑着呈上锦盒,打开时,羊脂玉的温润映得满堂生辉,金雀衔珠,玲珑剔透,比皇后那支步摇更添了几分的亲昵。
温酒酒立在席前,指尖冰凉。刚得的“沅芷”二字还萦绕耳畔,这突如其来的贺礼便如重石投水,将方才及笄的肃穆搅得一片浑浊。她望着那支玉簪,只觉喉头发紧——这场及笄之礼,原是早已被人布好的局。
这一波小小高潮已过,观礼的亲友们这才敢重新活络起来,围着温府众人道贺,语气里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送走客人,温明远夫妇回到内室,张氏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那步摇和雀簪,哪里是贺礼,分明是定盘星啊。”她哽咽着说,“咱们酒酒,怕是要被卷进那些是非里了。”
温如晦叹了口气,拍了拍妻子的肩:“皇后既发了话,咱们也只能听着。好在她念着旧情,想来不会亏待酒酒。”
可张氏总觉得心里不安。她走到妆镜前,想起今日那支赤金点翠步摇,凤凰的眼睛像是在冷冷地看着她。她想起吴芍芬当年挡在她身前的模样,那时的剑光那样亮,亮得能照见人心。可如今,这深宫的荣华像一层厚厚的云,遮住了当年的光,也遮住了故人的模样。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照在庭院里的石榴树上,新抽的枝芽绿得发亮。酒酒站在窗前,伸手摸了摸案几上的步摇和雀簪,东珠和白玉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让她忽然想起昨夜母亲给她梳头时,低声说的那句话:“这世道,女子的命,有时就像这珠钗,看着风光,却由不得自己。”
她望着远处皇城的方向,那里宫墙巍峨,金瓦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牢笼。及笄这日,她好像忽然长大了,懂得了母亲眼中的忧虑,也懂得了那些藏在荣华背后的,身不由己的命运。
被摆弄了一天的温酒酒,累得浑身像散了架,被墨琴伺候着梳洗过后,未及入夜就已沉沉睡去。
子夜的风带着些微凉之意,从虚掩的窗缝里溜进来,拂过温酒酒散在枕上的发丝。她本就累了一天,睡得沉,不知是否梦到了什么,她睫毛颤了颤,人却还在睡梦中未曾醒来。
窗棂轻响,朦胧中见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落进来——流星和追影那两只的气息还在树顶和房梁上稳稳趴着,看到来人身影,没有一点反应。
直到那人走近床前,带着一身夜露的清寒,微凉的手掌温柔地抚上她的额头,她才被惊醒,揉着眼睛缓缓坐起身,发髻散了大半,及笄时精心描画的眉黛淡了些,倒添了几分稚气。
“冷铁衣?”她声音还有些发困的沙哑,看清来人腰间那柄缠着旧布的剑,才彻底清醒过来。
冷铁衣没说话,只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锦袋,往她手里一塞,动作有些僵硬,眼神瞟向床脚的帐钩,像是不太好意思看她。“喏,送你的及笄礼物。”
温酒酒捏着那锦囊,触手软软的,解开细绳,一支素银梅花簪滑落在掌心。簪头的梅花雕得极细,五瓣花蕊都清晰可见,下面垂着三缕小米珠串成的流苏,每缕末尾坠着颗滚圆的珍珠,不大,却莹润有光,在昏暗的月光下泛着柔和的白。
比起皇后那支晃眼的赤金点翠,或是普安郡王送来的羊脂白玉,这支簪子实在算不得贵重,银饰的边缘甚至能看出手工打磨的细微痕迹,可她指尖摩挲着那冰凉的梅瓣,心里却莫名一暖。
“你怎么来了?”她抬头问,见他耳根悄悄泛红,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这人向来在江湖上横着走,刀光剑影里眉头都不皱一下,此刻倒像个送东西怕被嫌弃的毛头小子。
“路过。”冷铁衣硬邦邦地回了句,目光总算落回她脸上,瞥见案几上未及收起的金步摇和白玉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那些玩意儿戴着沉,这个轻便。”
温酒酒低头看着手里的梅花簪,忽然想起去年秋日秦府家宴,他被秦府侍卫追缉,钻进她的轿子里。他劫持她,她却带他去熙春楼包扎伤口。那时他眼神冰冷却并无杀她之意,和此刻带露而来的模样倒有几分像。
“多谢。”她把簪子小心地放回锦囊,贴身收进袖袋,“这般晚了,你……”
“走了。”冷铁衣看到她的动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往后退了两步,身形一晃已到窗边,却又顿住,背对着她低声道,“往后若有需要,让流星和追影去寻我。”话音落,人已翻出窗外,只留一缕衣袂扫过窗纸的轻响。
温酒酒追到窗边,只看见一道黑影几个起落便隐入巷尾的树影里,树顶的流星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像是在跟她说“安心”。
她摸了摸袖袋里的锦囊,素银的凉意透过锦布传过来,比那支赤金步摇更让人觉得踏实。夜风吹起她散着的发丝,月光落在肩头,她忽然觉得,这及笄之日的重重波澜里,倒是这支不起眼的梅花簪,真正像份属于“温酒酒”的礼物,干净,也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