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温酒酒这边厢应对皇后娘娘的赐婚意图,冷铁衣自从那日从温府回转,被师傅告知身世后,就将自己关在房中,日夜不出,手下换药送食都被扔出来。
冷铁衣把自己锁在房中已有三日。
门扉被从内闩死,窗棂也用厚布遮得密不透风,整间屋子像口密不透风的铁箱。手下捧着伤药叩门,木盘刚挨到门槛,便被里头飞来的青瓷碗砸中,药汁混着碎瓷溅了满地。
“滚。”
沙哑的嗓音从暗处传来,带着未愈的刀伤撕扯感。
他背对着门坐在榻上,月光从布缝漏进一缕,正照见他攥紧的拳。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那日从温府回来,师傅骨节泛白的手指点着那张泛黄的信笺,那是他的生父——徽宗皇帝三子,郓王赵楷临终绝笔。
烛火在案头明明灭灭,映着那封父亲的临终绝笔,也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楷于灯下书此,与吾儿存之。
吾儿谕:
当汝阅此信时,父已身陷囹圄,或早赴九泉。世事翻覆,靖康之难猝不及防,吾身为大宋宗藩,未能护家国周全,实乃毕生之憾。然念及汝尚在襁褓,未识人间冷暖,终难释怀,故留此数言,望汝谨记。
汝需知,吾赵氏子孙,血脉中流淌着天下苍生之重。昔年父皇赐吾郓王之爵,非为享乐,实为托以安民之责。今国破家亡,宗室流离,汝虽为遗孤,切不可忘“责任”二字。若他日能苟全性命,勿求富贵显达,唯愿耕读传家,教子孙明礼义、辨是非,足矣。
汝母早逝,吾又遭此劫难,未能伴汝成长,是为大过。然世间至情,不在朝夕相伴,而在薪火相传。汝手中玉佩,乃祖上传下,见玉如见先祖,当思创业之艰、守成之难。若遇忠良之后,可托之以心腹;若逢奸佞之徒,当避之如蛇蝎。
切记,莫以国破而堕志,莫以家亡而失节。纵为布衣,亦要挺直脊梁。晨起需自省,夜寐当思过,不堕吾赵氏门风。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愿吾儿平安顺遂,此生不复见兵戈。
父 楷 绝笔
靖康二年三月十九日”
自那日师父将信笺交予他,三日光阴,他读过数十遍,甚至可以闭目成诵。字里行间,充盈着一位父亲的万般不舍与无奈,还有他对孩子的拳拳爱意。
他冷铁衣,不,也该是赵谕,是该杀皇帝报师门之仇,还是该——
断锋冲进温府时,衣袍上还沾着晨露,见到孤星和追影正在廊下擦拭兵器,声音都带着颤:“两位兄弟,快去劝劝少主吧!他已经三天没沾半点水米了,再这样下去……”
孤星闻言皱眉,将擦拭一半的匕首掷回鞘中:“主子这性子,是把自己逼进死胡同了。阁主的养育之恩重如泰山,皇室血脉又横亘在前,换谁都难。”
追影靠在廊柱上,指尖转着飞刀:“咱们去说什么?劝他认下皇叔,还是劝他背弃师门?说轻了没用,说重了怕是火上浇油。”
断锋急得直跺脚:“可他再这么熬下去,别说报仇,连命都要没了!那日重伤本就凶险,如今气息紊乱,生气全无……”
孤星忽然抬眼,看向内院方向:“或许,该让咱们姑娘去试试。”
追影挑眉:“姑娘?她去能管用?”
“少主性子刚硬,待别人一般无二,却唯独待她不同。”孤星站起身,“咱们说的是道理,她懂的是人心。让她带些清粥过去,不说大道理,只陪他坐一会儿,或许比什么都管用。”
断锋眼睛一亮,忙要转身,却被孤星叫住:“告诉姑娘,别提家国大义,也别提师徒恩情,就说……有人惦记着他这把‘冷铁’,别让关心的人寒了心。”
温酒酒被三人半劝半推地进了太和坊那处宅院,刚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沉郁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温酒酒被三人半劝半推地进了太和坊那处宅院,刚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沉郁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冷铁衣背对着门坐在窗边,晨光斜斜落在他肩头,却照不进那身化不开的阴霾。不过几日未见,他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往日挺拔如松的身形此刻佝偻着,玄色衣袍皱得像团揉过的纸,发带松松垮垮垂在颈后,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
“冷大哥?”温酒酒轻声唤了句,见他没回头,便缓步走近。
桌上的青瓷碗里,清粥结着层薄皮,配菜早已失了色泽,显然不是才送来的。她目光扫过他侧脸,胡茬冒出了青黑的一片,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那个冷峻锐利的模样。
“你怎么来了。”冷铁衣的声音嘶哑得像磨过砂石,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曾如寒星般明亮的眼,此刻蒙着层红血丝,空洞地望着她,像是连聚焦的力气都没了。
温酒酒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时冒出些微热汽:“断锋说你不吃饭,我家厨下新熬了些山药粥,据说养精神的。”她拿起干净的瓷勺,舀了小半碗递过去,“再难的事,也得有力气扛不是?”
冷铁衣的目光落在温酒酒身上时,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下。淡鹅黄裙衫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外罩的淡绿褙子随动作扬起细微波纹,倒比院外的春光更鲜活几分。
她竟未好好绾发,只用根同色发带松松系住半头青丝,余下的长发便顺着肩头垂落,与飘带一同在风里轻轻晃。那模样不像临安城里循规蹈矩的闺秀,倒像山野间自在生长的野菊,带着未经雕琢的生气,风一吹,便摇摇晃晃地扑进人眼里。
这鲜活的色彩撞碎了满室沉郁。冷铁衣望着她,忽然想起幼时在师父隐居的山谷里见过的晨露,那样清透,那样带着勃勃生机。
心头那股拧成死结的钝痛忽然松了些。他这几日总想着师父的仇、皇室的债,想着那些已化作枯骨的人和事,把自己困在过去的泥沼里。可眼前的人是活的,她眼底的光、发间的风、甚至食盒里飘出的淡淡粥香,都是活生生的。
生命原是这样短的,短到像发带在风里打个旋就会逝去。他何必把自己耗在已死之人的恩怨里?
喉结动了动,他终是抬手,接过了温酒酒递来的那碗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