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酒正与夏云姑等人坐在荷池边上,赏着池边新抽的绿荷,品评三元楼新出的诗词,忽闻有人轻声通报:“咸宁郡夫人来了。”
循声望去,只见青石板路尽头,一行人正缓步而来。为首的那位夫人,便是赵伯琮的嫡妻、普安郡王妃郭云珠,婚后被封咸宁郡夫人。她身着一袭烟霞色绫罗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行走时如流云拂过地面,不见半分张扬。乌发绾成规整的朝云髻,除了绾发的素银簪,仅余一支东珠抹额,几颗圆润的珍珠随着步履轻晃,映着日光,却只显温润,不显珠光宝气。
待她走近,温酒酒才看清她的模样。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却无半分艳色,反而透着一股沉静的暖意。见众人起身行礼,她微微侧身避开,声音清和如春风拂过玉阶:“今日是出来散心的,不必拘礼。”说话时,目光扫过众人,温和却不疏离,仿佛眼底盛着一汪能容纳万物的清泉。
席间闲谈,有人说起近日新得的古籍,郭云珠静静听着,偶尔插言几句,竟对书中典故信手拈来。她提及《汉书》中郭淮镇守关中的旧事,言语间不见对先祖的夸耀,只说“先祖常言,守土当如磐石,纵风雨来袭,亦不可移”,寥寥数语,却将太原郭氏的风骨说得通透。
温酒酒这才想起,这位的家族自两汉时便已立足中原。曹魏年间,郭淮在祁山与诸葛亮对峙,以沉稳治军闻名;西晋时,郭彰虽身处权贵之列,却以善赏文士着称,金谷园中的雅集常为后人称道。到了北魏,郭祚辅佐孝文帝推行汉化,朝堂上据理力争,是皇帝的股肱之臣;唐朝的郭元振更不必说,单骑入突厥营地的胆识,至今仍是话本里的传奇。
而本朝的郭守文将军,更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后周时随郭威征战,大宋建立后又随太祖平定四方,交趾一战中,他身先士卒,负伤仍不肯退,最终将大宋的旗帜插在了南疆的土地上。真宗朝的郭皇后,虽身处后宫,却以贤德闻名。
这些家族传承到了郭云珠身上,化作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大气。有女伴不慎将茶水洒在她的裙摆上,慌得连连道歉,她却笑着摆手:“不过些微水渍,何足挂齿。”说着亲自用帕子拭去,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不是在处理意外,而是在抚过案头的书卷。
温酒酒远远望见郭云珠时,先注意到的不是她身上的太原郭氏印记,而是那过于苍白的面色。
她坐在临水的轩窗边,烟青色素纱襦裙裹着清瘦的身子,乌发用一支素银簪绾着,连耳边的珍珠耳坠都透着几分没精打采的哑光。侍女正为她披上素色披风,她抬手拢了拢领口,指尖纤细得几乎能看清淡青色的血脉,那是常年调养也掩不住的虚浮。
生于名门望族,嫁与皇子贵胄,是什么让她如此憔悴不堪?
温酒酒沉浸在思绪里,不知不觉走至轩窗边。
“这位便是温姑娘吧?”郭云珠转头看来,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荷叶。她的眉眼原是极周正的,只是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让那双本该含着暖意的眸子,添了几分倦怠的沉静。
温酒酒屈膝行礼,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苦的药香。这气味与太原郭氏的煊赫太不相符——她该是如史书里那些先祖般,带着金戈铁马的锐气,或是朝堂论辩的锋芒才对。可眼前的人,更像一汪被连日阴雨浸得发沉的湖水,平和之下藏着难掩的疲态。
“温姑娘才思敏捷,”她忽然开口,语气平平,“只是这世间事,往往由不得人随心。”
温酒酒心头一震。她分明没露出半分敌意,连笑容都带着世家女子的得体,可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却像一面镜子,照出彼此心照不宣的隐秘——皇后娘娘的懿旨,赵伯琮的态度。
而她这位正妻,在连番生育耗损了气血后,已被寻到了取代之人。
茶雾漫过郭云珠的指尖,她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唇齿之间总泛着药汁的苦味。这副身子骨,怕是再难如太原郭氏的女儿们那般,为夫家撑起门面了。
温酒酒立在不远处,鬓边簪着新鲜的蔷薇,眼底的光彩亮得像春日朝阳——那是她早已失去的鲜活。郭云珠轻轻摩挲着杯沿,几个孩儿的笑脸在眼前晃过,最小的才刚会蹒跚学步。
若真有那么一日,她只盼来者是眼前这般通透人。方才那句“心神定了自有底气”,既是说给自己,也是试探对方。见温酒酒闻言只是垂眸浅笑,并无半分得意或局促,郭云珠眼底掠过一丝松快。
落梅沾衣般的目光扫过,她在心里轻轻掂量:家世容貌倒在其次,要紧的是那份平和里藏着的分寸。若能护得孩儿们周全,她这日渐衰颓的身子,退让几分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