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诗卷行至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议论。“听说温家那位也要来?”“她父亲一从六品小官,也配跟咱们唱和?”
她捏紧了书卷,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一黄衣少女提着裙摆快步走来,扬声道:“你是温家妹妹吧,我是礼部侍郎府上三娘子柳玉茹,早就听闻妹妹的才名,今日终于见到了。”
柳玉茹性子向来直爽,径直拉着温酒酒往里走,边走边大声回应里面的议论:“谁的规矩说小官的女儿就不能作诗了?我偏要跟温妹妹讨教两句。”
院里的声音顿时歇了。
却听见角落里又响起清脆的嗓音:“我也想向温姐姐讨教呢。”从花墙间隙望去,只见一青衣少女端着茶盏站起身,背对院门,虽身着宫女服饰,语气却坦坦荡荡,“前几日听闻温姐姐写‘残阳沉水底,星子乱浮沉。’,那意境真好。”
刚跨进月洞门,就见廊下立着七八位华服少女,为首的成安郡主斜倚着朱红廊柱,鬓边金步摇随着轻笑晃动。
“温妹妹可算来了,”她语气亲昵,眼神却带着审视,“前些日子宫里的诗,妹妹是得了哪位高人指点?”
这话里的轻慢再明显不过。立刻有附和的声音响起:“是啊,听说温夫人早几年带着温妹妹还在严州经商,乡野地方,商妇之手,竟能养出这般会作诗的女儿?”说话的是吏部侍郎家的三小姐,手里把玩着玉佩,嘴角噙着讥诮。
另一位穿藕荷色罗裙的贵女掩唇笑道:“莫不是把哪位老夫子的稿子背下来了?毕竟宫宴那般场合,总要寻个稳妥法子撑场面的。”
温酒酒攥着袖口的手微微收紧,方才那几句“乡野地方”“商妇之手”像细针似的扎在心上。正当她喉头发紧,一位女子分开人群,缓步而出。
月白长裙曳过青石地,裙摆绣着几茎淡墨兰草,随着步履轻轻晃漾,外罩的天青色褙子垂落如流云,领口袖缘滚着极细的银线,衬得她身姿愈发清雅。发间仅簪一支白玉簪,鬓角垂落两缕碎发,反倒比满插珠翠更显从容。正是袁州知州王师心独女王婉清。
她目光扫过那几位面露不屑的闺秀,声音不高,却带着玉石相击的清越:“温妹妹祖上乃初唐名相温彦博,并州祁县温氏一族,曾在大唐贞观年间煊赫一时,父兄三人一门三公,史笔留名。怎的到了诸位口中,就成了乡下?况尚有晚唐诗人温飞卿,开一派花间词先河,并州温氏家学渊源,怎的温妹妹就成了长于商妇之手?”
话音未落,人群后窜出个红衣影子,是荆南知州、抗金名将刘锜老将军孙女刘慕柠。石榴红的襦裙上绣着金线缠枝,梳着双环髻,发间缀着亮闪闪的珠花,此刻正踮着脚拍手,银铃似的笑声撞碎了此际的沉闷:“正是正是!婉清姐姐知道的真多!温家可是出过《古今诏集》的大家,哪容得这般轻慢?”她边说边瞪向方才发难的人,圆圆的杏眼瞪成了杏核,倒添了几分娇憨的锐气。
温酒酒抬眼时,正撞上王婉清投来的目光,温和如春日融雪。周遭的议论声渐渐低了,有人讪讪移开视线,有人已上前向温酒酒拱手致歉,檀香依旧在鼻尖萦绕,却仿佛添了几分暖意。
温酒酒捏紧了手中的紫檀木诗筒,指尖泛白。她知道这些人为何排挤——父亲在秦党把控的枢密院,处处遭排挤,虽则家财万贯,却仍被视作寒门,她们容不得自己一个“末流”抢了风头。
正欲开口,却见成安郡主抬手止住众人,慢悠悠道:“温妹妹既来了,便是诗社的人。只是我们兰芷社有个规矩,新来的要以时令花卉为题作一首诗,让姐妹们瞧瞧功底才是。”
这话看似公允,实则是要当众考较,若稍有差池,便会落得个“名不副实”的话柄。温酒酒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院墙西南角的一簇迎春,眸光清亮:“既如此,献丑了。”
温酒酒望向园中西南角那簇嫩黄的迎春,沉思片刻,提笔在宣纸上一挥而就,一首《咏迎春》跃然纸上:“篱边初破冻痕轻,金靥含风趁晓晴。不与桃李争秾艳,先将春色报东城。细蕊攒成星点点,柔条缀得露盈盈。莫言开早无深意,已唤群芳次第生。”
写完还在纸张左下角点染簇簇洒金,诗画相映成趣。
那嫩嫩的黄,如初生之鹰隼新喙,且待长成,将翱翔蓝天,讥笑她的那些鸟雀永不知鹰的天空多么广阔。
坐在角落的青衣宫女缓步上前,温声开口:“温姐姐,可还记得我?”
温酒酒面露惊喜,“明月,怎么是你?”
“温姐姐,其中渊源,待我稍后与你分说。”说着话,伸手握了握酒酒。
那被温酒酒唤作明月的青衣宫女乃是径山寺遇到的夏云姑。柳玉茹与她一左一右站在温酒酒身侧,前者带着世家女的底气,后者有着不染尘埃的澄澈。原本窃窃私语的闺秀们面面相觑,再没人敢说闲话。温酒酒望着身边两人,心头一暖,先前的局促渐渐散去,头抬了抬,挺直了适才有些软塌的脊背。
一众少女纷纷点评温酒酒的诗作,自然是有人夸赞,有人嗤之以鼻,温酒酒也不甚在意,自去与投缘的几人说话。
“明月,你怎的——入了宫?”温酒酒满脸狐疑地看着夏云姑身上的宫女服饰,心中充满了不解和疑惑。
夏云姑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温姐姐,说来话长。自那日咱们在径山寺分别后,家中便发生了变故。父亲突然病倒了,病势沉重,多亏了径山寺的师傅们出手相助,父亲的病情才略有好转。但寺中没有那些养身子的昂贵药材,我,我囊中羞涩,只能自己去山上找寻。”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一日,我在后山挖药草,无意间碰到了前来寺中祈福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见我模样乖巧,便与我攀谈起来,交谈间,皇后娘娘问我是否愿意入宫侍奉。我当时心想,家中境况艰难,若能入宫,或许父亲和家人可以过得好一点吧,于是便应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