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心楼的一楼大堂正沸反盈天,温酒酒刚在临窗处坐下,眼角余光便瞥见斜对面桌前立着个青衫男子。他指尖捻着茶盏,侧脸轮廓在晨光里透着几分熟悉——正是前日见过的普安郡王赵伯琮。
白画眼尖,刚要低呼出声,墨琴已飞快捂住她的嘴,只在她耳边低语:“莫声张。”温酒酒不动声色转回头,装作未曾留意,指尖却轻轻叩了叩桌面,示意两人噤声。
那青衫男子却已抬眼望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随即起身走过来,看向温酒酒众人衣着打扮,拱手笑道:“贤弟也是来赏这湖景的?二楼听涛雅室正好空着,景致更佳,不知可否同往?”
温酒酒微微欠身,语气平淡:“多谢兄台好意,只是我偏爱楼下热闹,恐要辜负兄台美意了。”她既未称名道姓,却也没全然掩饰知晓身份的意思。
赵伯琮倒不尴尬,顺势在温酒酒对面坐下。
邻桌几位书生围坐,酒过三巡,话题终是绕不开破碎山河。
其中一人站立,约莫二十四五年纪,身量颀长,着一身半旧的湖蓝色长衫,袖口磨得泛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他头戴方巾,鬓角发丝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面容清俊,鼻梁高挺,嘴唇薄而唇线分明,最惹眼是那双眼睛——瞳仁黑亮如点漆,望向人时带着股执拗的锐气,论到激愤处,眉峰紧蹙,眼底似有星火跳动。
他左手按在桌案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右手握着支笔,笔杆被摩挲得光滑。虽衣着朴素,却难掩一身书卷气,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与锐利的眼神里,又藏着几分不属于文弱书生的刚劲。
书生拍案而起,眼中燃着灼人的光:“诸君可曾见过淮北遗民?衣不蔽体,望南而泣,日夜盼王师北复!金人占我中原,辱我宗庙,此仇不共戴天,岂能苟安一隅?”
有人嗫嚅:“朝廷已定和议,今上与秦相公主张休兵养民……”
“养民?”陆游冷笑,“岁币输敌,民脂民膏尽入胡马之口!昔年岳少保直捣黄龙,若非十二道金牌,早雪靖康之耻!今日吾辈若只求功名,不问社稷,与奴何异?”
他猛地推开窗,料峭的春风裹着西湖水汽扑面而来。“诸君听——这临安笙歌,像不像汴梁旧曲?可曾有人记得,开封城破时,后妃帝姬被掳北上,沿途受尽屈辱?”他声音哽咽,“男儿生世,当执剑荡寇,岂可俯首作太平犬!”
四座寂然,唯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眼如刀刻斧凿。
这番言语,说得温酒酒和对坐的赵伯琮热血沸腾,看向书生的目光炯炯。
赵伯琮端起茶杯,缓步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到那书生桌前。他将茶杯轻轻搁在案上,抬手作揖,声音温和却清晰:“某乃汴京张琮,字元永。方才听兄台高论,句句切中要害,真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那书生闻声抬头,见来人虽着青衫,气度却自不凡,忙起身还礼,拱手道:“不敢当。吾乃山阴陆游,字务观。不过是些粗浅见解,让兄台见笑了。”
他说话时,黑亮的眸子直视着赵伯琮,目光坦荡。方才论战时的激昂尚未褪尽,眉梢仍带着几分锐气,只是拱手的动作却礼数周全,显出良好教养。
赵伯琮望着他清俊面容上的赤诚,唇角微扬:“陆兄过谦了。方才听闻兄台主战之论,言辞恳切,可见忧国忧民之心。”陆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颔首:“国家兴亡,乃我辈之责,不敢言忧,实是心之所向。”
赵伯琮与陆游越谈越投契,从黄河水患治理,说到江南赋税苛重,竟无半分滞涩。赵伯琮谈及民间疾苦时,虽语气平和,却句句切中要害,显露出对底层生计的熟稔;陆游则将山阴乡野见闻娓娓道来,那些田夫蚕妇的怨叹、桑麻稻麦的丰歉,被他说得鲜活真切,倒让久居朝堂的赵伯琮多了几分直观感触。
“张兄既有忧国之心,当多识些同道才是。”陆游饮尽杯中茶,起身笑道,“我来引荐几位朋友。”
他先拉过一位身材魁梧的汉子:“这位是我同乡王佐,字宣子,精于兵法,曾随父戍守边关,对边镇防务颇有见地。”王佐拱手时声如洪钟,眼底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锐利。
又指向窗边一位正挥毫泼墨的青衣士子:“那位便是乐清王十朋,字龟龄。他才气名满江南,策论尤为精妙,此次春闱,众人都视他为夺魁大热。”赵伯琮望去,见王十朋笔走龙蛇,纸上“澄清天下”四字力透纸背,不由暗自点头。
陆游向邻桌一位二十岁上下的青袍书生拱手,向赵伯琮介绍道:“此乃无锡尤袤,某之至交也。此君年方弱冠便通经史,家中藏书甚巨,且非仅为文才,更有忧民之心。”
赵伯琮一一见礼,听众人各抒己见,时而有人争执得面红耳赤,时而又相视而笑,心中不由感慨:这赏心楼中,竟藏着如此多怀瑾握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