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积玉桥附近的一所由学校仓促改建的战地医院,此刻已完全沦为人间炼狱。
震耳欲聋的炮火几乎不间断地轰鸣,震得简陋的房梁簌簌落土,墙壁上的煤油灯剧烈摇晃,将扭曲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墙上。
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血腥、硝烟、消毒水和伤口腐烂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担架兵如同穿梭在枪林弹雨中的蚂蚁,不断将新的伤员抬进来,呻吟声、惨叫声、医护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交响。
苏暮雨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白大褂,上面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血渍。
她正跪在地上,为一个腹部被弹片撕开、肠管外露的年轻士兵进行紧急手术。
没有无影灯,只有几盏摇晃的油灯凑近照明;没有完备的器械,她手中的手术刀甚至有些卷刃;更没有足够的麻药,伤员只能靠咬着木棍硬扛。
她的动作迅捷、稳定,额头上密布汗珠,被旁边的护士不断擦拭。
眼神专注得像两簇燃烧的火焰,仿佛外界的一切——包括那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里夷为平地的炮火——都与她无关。只有眼前这个需要从死神手中抢夺的生命。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跄着冲进手术区,是刘军医!他左臂用绷带吊着,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眼神却充满了急迫与愤怒。
“苏医生!苏医生!”他挤开忙碌的人群,冲到苏暮雨身边,声音嘶哑地低吼道,“有老胡的消息了!”
苏暮雨手中的动作猛地一滞,手术刀差点脱手。她霍然抬头,看向刘军医,那双因极度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担忧淹没。
“他在哪?怎么样了?”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被扣在汉口了!是屠胖子那个王八蛋干的!现在……现在落到鬼子手里了!”
刘军医咬牙切齿,快速将他打听到的情况说了出来——胡老扁如何被屠师长软禁,如何被“进献”给一个叫坂本的日军医官,如何宁死不屈被关押,以及坂本用胡老扁救治过的游击队员性命相威胁的卑劣行径。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暮雨的心上。
当她听到胡老扁宁折不弯,脖颈被军刀所伤时,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当她听到坂本用那名游击队员乃至她自己的安危来威胁胡老扁时,一股冰冷的寒意与冲天的怒火交织着席卷了她的全身!
他还活着!但他正身处魔窟,承受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而敌人,正用她作为要挟他的筹码!
“不能再等了!”苏暮雨猛地站直身体,因为动作过猛,眼前一阵发黑,她强行稳住,“必须救他出来!”
“怎么救?”刘军医苦笑,脸上写满了无力,“汉口现在是鬼子的重点控制区,那个据点戒备森严,我们这点人手,冲进去就是送死!而且……而且武汉眼看就守不住了,上面已经在安排撤退……”
“守不住也要救!”苏暮雨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没有他,我们很多人早就死在野狼峪了!现在他身陷囹圄,我们岂能坐视不管?!”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强攻确实是以卵击石,必须智取。她想起胡老扁曾隐约提过,在江湖上、在医道同仁中,他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关系。或许……
“刘大哥,你人面广,能不能想办法联系上城里其他的力量?比如……那些‘那边’的人?”
苏暮雨压低了声音,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窗外。她指的是在敌后活动的中共地下党组织,在武汉陷落前后,他们依旧在秘密活动,能量不容小觑。
刘军医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我试试!有几个伤兵兄弟,可能有点门路!”
“还有,”苏暮雨继续道,“我记得老胡提过,汉口有位‘济仁堂’的薛掌柜,是他故交,为人仗义,在本地根基深,或许能提供些帮助,至少打听清楚关押的具体位置和内部情况!”
“好!我分头去办!”刘军医也知道情况危急,不再多言,转身匆匆离去。
苏暮雨则重新蹲下身,以更快的速度完成手术。她的心已经飞到了汉口,但她的手依然稳如磐石,因为她知道,每救活一个战士,就是多保存一份抗日的力量,或许,也能为营救胡老扁多增添一分渺茫的希望。
她这边在争分夺秒地筹划,而在汉口那座阴暗的囚室里,胡老扁也并未坐以待毙。
面对坂本那歹毒的“选择题”,看着地上那名因不愿连累他而遭受毒打、奄奄一息的游击队员,胡老扁心中的天人交战达到了顶点。
直接拒绝,同胞立毙眼前,他良心何安?屈从救治,则正中坂本下怀,打开了屈服的第一步,后续必将被其用更多同胞的性命捆绑、奴役!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坂本,脸上挣扎痛苦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与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可以救他。”胡老扁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但,我需要我的银针,还有一些特殊的药材。此地污秽,气机不通,若在此施救,成功率不足三成。若因环境不济导致救治失败,非我之罪。”
他这是在赌!赌坂本虽然狠毒,但对他的医术确实有所图谋,不会轻易让他“失败”!赌坂本会为了确保“价值”的体现,而同意改善条件!
坂本眯起眼睛,审视着胡老扁,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与背后的意图。那名游击队员的死活他根本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能否借此撬开胡老扁这块硬骨头,让他为己所用。
“可以。”坂本终于开口,语气冰冷,“我会给你一个相对干净的房间,和你需要的工具。但别耍花样,胡先生。你应该知道后果。”
很快,胡老扁和那名重伤的游击队员被转移到了地面上的一间审讯室。这里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干燥,有桌椅,也亮堂了许多。他的银针和药箱被送了回来(显然被仔细检查过)。
胡老扁不再多言,立刻开始救治。他先以金针刺入游击队员几处大穴,稳住其微弱的生机,手法看似寻常,但在行针的瞬间,他悄然将一丝微弱却极为凝聚的、带着安抚与生机的“神意自然”之力,顺着金针渡入对方体内。
这并非治疗其严重的外伤,而是如同在对方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上,轻轻覆盖了一层保护膜,吊住其最后一线生机,使其暂时脱离即刻死亡的危险。
同时,他打开药箱,取出几种草药,捣碎外敷,动作流畅自然。但在处理其中一味具有强烈刺激性气味的草药时,他“不小心”将少许药粉溅到了旁边一个监视的日本兵脚边。
那日本兵厌恶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这一切,都落在胡老扁眼中。他在熟悉环境,观察守卫的习惯,寻找任何可能被利用的细微破绽。
他提出的更换地点,不仅仅是为了提高救治成功率(这本身也是真的),更是为了脱离那完全隔绝的地下囚室,来到一个相对“有机可乘”的环境。
地下水脉的发现,让他心中萌生了一个模糊的、借助“自然”之力脱困的念头,但这需要时间和机会来验证。
他这边在魔窟中与敌人周旋,争取时间。而外界,一场围绕他的、无声的营救网络,也在苏暮雨的奔走和刘军医的努力下,悄然铺开。
刘军医通过隐秘的渠道,终于联系上了活跃在汉口的地下党成员。
对方在得知胡老扁的身份和遭遇后,高度重视。一位代号“老刀”的负责人秘密会见了刘军医。
“胡神医的名声,我们早有耳闻,他在前线救治了大量抗日将士,是民族的瑰宝。”
老刀声音沉稳,目光锐利,“营救他,义不容辞。但日军据点守卫森严,强攻不可取。我们需要内部情报,需要精确的关押位置和守卫换岗时间。”
与此同时,苏暮雨通过一位信任的伤员家属,辗转将消息和求助信送到了汉口“济仁堂”薛掌柜手中。
这位薛掌柜与胡老扁确有旧谊,看完信后,长叹一声,立刻动用自己在三教九流中的关系网,开始秘密打探日军那个据点的具体情况,尤其是后勤补给、人员出入等细节。
八方力量,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在这座即将陆沉的城市阴影下,开始悄然汇聚、联动。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飘摇,但毕竟,已经被点燃。
而在那间临时充当手术室的审讯室里,胡老扁刚刚为那名游击队员做完初步处理,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那被炮火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天空,仿佛能感受到,在那片混乱与黑暗之外,正有人为他奔走,正有力量在集结。
他轻轻抚摸着手中的金针,眼神沉静而坚定。
他必须活下去。为了暮雨,为了承诺,也为了不辜负这来自“八方”的、渺茫却珍贵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