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洒在北京城南的官道上,给离别的场景镀上了一层温暖却难掩伤感的光晕。官道旁的长亭外,车马辚辚,人声略显嘈杂。乌兰尼敦和觉昌安姐弟,已收拾好行装,一行十余骑,人马精悍,正准备踏上返回建州左卫的漫漫长路。
张绥之与朱秀宁特地前来相送。朱秀宁今日未着宫装,只穿了一身简洁雅致的月白色绣缠枝莲纹襦裙,外罩一件湖碧色披风,依旧以轻纱遮面,但通身的气度,依旧难掩天潢贵胄的清华。张绥之则是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直身,挺拔清瘦,站在朱秀宁身侧。
“乌兰姑娘,觉昌安兄弟,一路保重!”张绥之拱手,言辞恳切。经过朝鲜王京的生死与共,彼此之间已生出战友般的情谊。
乌兰尼敦今日换回了利落的女真骑射服,火红的衣衫衬得她肌肤如蜜,英气勃勃。她笑着拍了拍张绥之的胳膊,动作爽朗一如男子:“张大人,黄姑娘,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们也保重!北京城虽好,终究不是我们草原儿女的家。”她语气豁达,眼中却亦有一丝不舍。
她转向朱秀宁,很自然地伸出手,拉住了朱秀宁的柔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而了然的的光芒,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语调笑道:“黄姑娘……不,或许我该称呼您……殿下?” 她顿了顿,看着朱秀宁微微睁大的美眸,笑意更深,“昨日在南苑,离得虽远,您又戴着面纱,可您那通身的气派,走路的仪态,还有陛下对您那份不自觉的亲近……我可就认出您啦。您就是大明皇帝陛下的姐姐,永淳长公主殿下,对不对?”
朱秀宁没料到自己的身份竟被乌兰尼敦一眼看穿,面纱下的脸颊微微一热,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释然。乌兰尼敦何等聪慧敏锐,既已同行多日,看出端倪也不足为奇。她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只是反手轻轻握了握乌兰尼敦因常年骑马射箭而略带薄茧的手,眼中带着笑意,低声道:“乌兰姐姐好眼力。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化名行事,还望姐姐勿怪。” 这便算是默认了。
乌兰尼敦得到确认,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爽朗笑容,又转头促狭地拍了拍张绥之的肩膀,揶揄道:“张大人,真是好福气啊!能得长公主殿下青眼相待,日后可是我们大明的驸马爷了!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们喝杯喜酒!”
张绥之被她说得俊脸微红,有些窘迫地拱手道:“乌兰姑娘说笑了。” 朱秀宁亦是轻嗔地瞥了乌兰尼敦一眼,面纱下的唇角却微微扬起。
玩笑过后,乌兰尼敦神色一正,将张绥之稍稍拉到一边,避开旁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凝重:“张大人,有件要紧事,需得提醒你。” 她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注意,才继续道,“最近,我们建州左卫,还有辽东都司那边,又陆续传来消息,靠近长白山、鸭绿江的一些屯堡和部落,发生了好几起壮丁失踪的案子。都是些十六七岁到二十出头的精壮小伙子,不是在打猎时不见的,就是晚上出去巡夜就没再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手法……和之前在朝鲜王京遇到的,掳掠少女的案子,很像!”
张绥之闻言,心头猛地一沉,眉头紧紧锁起:“又是失踪案?还是壮丁?”
“嗯!”乌兰尼敦重重点头,眼中寒光闪烁,“我怀疑,就是陆雄、李真那伙‘黑虎团’的余孽,勾结着白莲教妖人,又开始行动了!他们之前掳掠女子,或许是为了满足某些权贵的私欲或贩卖;现在转而大量掳掠精壮男丁,这目的……恐怕更不简单! 训练死士?开挖矿藏?还是……”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需要大量青壮男子的,往往与军事、苦役等更危险的活动相关。
“而且,” 乌兰尼敦补充道,“根据我们抓到的零星舌头供述,这些被掳走的人,最终似乎都是通过一个叫‘海龙王’的神秘组织,被装船运往海上,不知所踪。这个‘海龙王’,能量极大,行踪诡秘,比陆雄、李真更难对付。张大人,你在明,我们在暗,此事关乎边境安宁,绝非一朝一夕可解,需得从长计议,你我双方,得多通消息才是。”
张绥之面色凝重,沉声道:“多谢乌兰姑娘告知!此事果然并未了结,而是转入更深处了。你放心,绥之记下了。回到京城,我即刻禀明陛下,暗中部署。一有消息,我会设法通知你们。” 他深知,辽东乃至整个北疆的安宁,与建州女真这些部落的稳定息息相关,乌兰尼敦姐弟是可信赖的盟友。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乌兰尼敦用力一点头,脸上重新露出洒脱的笑容,“那我们就此别过!盼他日再见!”
这时,觉昌安也上前与张绥之、朱秀宁告别。少年经过此番历练,眉宇间的青涩褪去不少,多了几分沉稳。他对着张绥之抱拳,语气郑重:“张大哥,后会有期!保重!” 又对朱秀宁躬身一礼,“黄……殿下,保重。”
朱秀宁温婉还礼:“觉昌安兄弟也保重,一路顺风。”
送别的话已尽,乌兰尼敦和觉昌安不再犹豫,利落地翻身上马。姐弟二人并辔而行,勒马回头,对着张绥之和朱秀宁用力挥了挥手。
乌兰尼敦飒爽的英姿在晨光中格外醒目,她笑着,声音清脆地传来:“长公主殿下,张大人!记得我们的约定!有机会一定来我们额赫库伦城做客!我带你们去猎熊瞎子,泡温泉!”
“一定!”朱秀宁也提高声音回应,用力挥手。
望着那队人马扬起尘土,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张绥之和朱秀宁才放下挥动的手臂,心中都有些怅然若失。
朱秀宁轻轻叹了口气,望着远方,幽幽道:“乌兰姐姐和觉昌安兄弟,都是真性情的好人。希望……希望他们回到部落,一切平安。也希望……大明和建州,能永远像现在这样,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远见。
张绥之闻言,心中微微一动,侧头看向朱秀宁。阳光洒在她精致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长睫上,平日里,他只觉她聪慧灵动,有时略带娇憨,却从未想过,这位金枝玉叶的长公主,内心深处,竟也有着这般居安思危、心系边疆安宁的格局与胸怀。这份超越个人情感的深谋远虑,让他不禁对她又添了几分敬意。
他一时有些发愣,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讷讷道:“殿下……思虑深远。”
朱秀宁收回目光,转头见他有些怔忡的模样,不由“噗嗤”一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有些冰凉的手指,嗔道:“发什么呆呢?人都走远了。我们也回去吧,站久了,脚都酸了。” 语气亲昵自然,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
掌心传来她温软小手的触感,张绥之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耳根瞬间红透。他下意识地想缩手,却被她紧紧握住。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暖意和依赖,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悸动,最终,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低声道:“好,我们回家。”
两人便这般,在清晨的官道旁,在侍从们刻意避开的目光中,手牵着手,缓缓向着城内走去。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
……
与此同时,官道之上,马蹄嘚嘚。
乌兰尼敦与觉昌安并骑驰骋,将送别的离愁甩在身后,草原儿女的豪迈重新回到脸上。风吹起乌兰尼敦火红的衣袂和乌黑的发辫,她心情颇佳,侧头看着身旁已初具青年轮廓的弟弟,眼中带着戏谑和宠爱。
“阿弟,”她笑着开口,声音在风中格外清亮,“这次回去,阿玛和额娘肯定要高兴坏了。你也大了,是时候该给你物色个好姑娘,成家立业,让我们爱新觉罗家开枝散叶了!说说看,喜欢什么样的?是像你额云我 这样,能骑善射、泼辣一点的?还是像安贞敏那样,温柔秀气、会写字画画的?部落里好姑娘不少,回头额云好好帮你挑挑,保证让你当上真正的男人!” 她说得直白豪放,毫无顾忌。
觉昌安到底年纪尚轻,脸皮薄,听到这话,尤其是“真正的男人”几个字,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连耳朵脖子都红透了,羞恼地一夹马腹,冲到前面,头也不回地嚷嚷道:“额云!你……你胡说什么呢!我……我还小!才不要成亲!”
乌兰尼敦看着他仓皇逃窜的背影,哈哈大笑,催马赶上,不依不饶:“害什么羞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看人家张大人和长公主,那才叫郎才女貌……唉,不过话说回来,大明的公主规矩就是多,成个亲也那么麻烦……”
她笑闹了一阵,见觉昌安羞得恨不得把脸埋进马鬃里,才渐渐收了笑声,神色慢慢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深邃。她放缓了马速,与弟弟并辔而行,目光望向前方绵延的官道和远山,仿佛不经意般,提起了一个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
“阿弟,”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丝探究,“有件事,额云一直想问你。那天在王京客栈,王兆冒充商人,来我们房间偷东西……你当时,真的睡得那么沉,一点都没察觉吗?”
觉昌安闻言,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也收敛了羞窘之色。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额云……其实……我当时醒着。我听到动静了,也……也猜到可能不是好人。但是……” 他有些犹豫。
乌兰尼敦嘴角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笑意,接口道:“但是你没出声,也没动手,对不对?”她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弟弟,“因为你知道,额云我也醒着,而且……是故意放他进来的,对吗?”
觉昌安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姐姐:“额云……你……你早就知道?”
“哈哈哈!”乌兰尼敦再次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运筹帷幄的自得,“我的傻阿弟!额云我从小在山林里睡觉,狐狸从洞口过我都听得见,何况一个大活人在房间里翻东西?我不仅知道,还是我故意把装有假东珠的盒子放在显眼处,让他偷的!”
她收起笑容,眼神变得深沉而冷静,分析道:“你想想,当时那情形。王兆是锦衣卫百户,他背后是谁?他偷东珠冠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陷害蒙古使团,还是另有所图?无论他成功与否,这趟浑水,都会搅动大明、蒙古,甚至可能牵扯到朝鲜。而我们在其中,看似是受害者,实则……却是旁观者,甚至是……得利者。”
她顿了顿,继续道:“如果王兆得手,事情闹大,张大人必然会追查到底。以他的能力,迟早会查到王兆,甚至揪出他背后的势力。届时,无论是蒙古使团吃瘪,还是大明朝廷内部出现问题,对我们建州左卫而言,都不是坏事。至少,能让他们无暇他顾,减少对我们的压力。如果王兆失败,东西在我们这儿被截下,我们也能借此与大明、甚至蒙古结个善缘。所以,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静观其变,都是有利的。”
她看向听得有些发愣的弟弟,语气带着引导:“阿弟,你要记住。我们身处群狼环伺之地,大明、蒙古、甚至其他女真部落,都可能成为我们的敌人或朋友。有时候,借力打力,顺势而为,比一味逞强斗狠更重要。要学会利用别人的矛盾和争斗,来为我们自己争取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觉昌安怔怔地听着,姐姐的话如同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他之前只想到王兆是小偷,是敌人,应该立刻抓住他。却从未想过,这背后竟然牵扯到如此复杂的势力博弈,而姐姐竟在那一刻就想到了如此深远。他忍不住问道:“那……额云,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张大人一定能查出真相,而不是让我们被冤枉呢?”
乌兰尼敦自信地笑了笑,目光中充满对张绥之能力的认可:“因为在朝鲜王京,我亲眼见过他是如何抽丝剥茧,如何在看似不可能的绝境中找出真相的。此人心思之缜密,洞察力之敏锐,决断力之强,绝非常人可比。更重要的是……”她语气凝重起来,“我隐隐有种感觉,盘踞在关外,掳掠人口,兴风作浪的这股势力——黑虎团、白莲教,甚至那个神秘的‘海龙王’,他们所图甚大,绝不仅仅是贩卖人口那么简单。他们是我们所有部落,乃至大明共同的威胁。要对付他们,光靠我们建州左卫的力量远远不够,必须借助大明的力量。而张绥之,或许就是那个能撬动大局的关键人物。所以,与他结交,取得他的信任,对我们未来至关重要。”
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语重心长:“阿弟,你将来是要继承额赤格位置,带领我们建州左卫走下去的人。眼光要放长远,不能只盯着眼前的恩怨得失。要学会看势,借势,甚至……造势。”
觉昌安沉默地听着,咀嚼着姐姐的每一句话。年轻的脸上,神色不断变幻,有震撼,有明悟,也有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作为部落的继承人,他需要学习的,远不止是骑射武艺和带兵打仗。姐姐教给他的,是更为深奥的生存智慧和部落长远的经营之道。
他看着前方辽阔的天地,又回头望了望早已消失在视野尽头的北京城方向,心中暗暗发誓:额云,我明白了。我会努力成长,成为一个配得上爱新觉罗这个姓氏,能带领族人走向强大的首领!
姐弟二人不再多言,只是并辔扬鞭,向着北方,向着那片生养他们的白山黑水,疾驰而去。身后的北京城渐行渐远,而前方的路,依旧漫长且充满挑战。但此刻,他们的心中,却比来时更多了几分明晰的方向和沉甸甸的期望。
……
送别乌兰尼敦姐弟后,张绥之与朱秀宁乘坐马车,返回城内澄清坊的宅邸。
马车在略显颠簸的街道上缓缓而行,车厢内,朱秀宁依旧轻轻靠着张绥之的肩膀,似乎有些疲惫,闭目养神。张绥之坐得笔直,身体因她的依靠而有些僵硬,却并未动弹,只任由那份温软的触感和淡淡的馨香包围着自己。他低头,便能看见她轻颤的睫毛,光洁的额头,以及面纱下若隐若现的精致轮廓。
心中那份悸动再次清晰起来。他想起了朝鲜王京的惊险,想起了枕溪山庄的默契,想起了方才她那句“希望永远是朋友”所流露出的深谋远虑。这个女子,不仅是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更是与他心意相通,能并肩面对风浪的知己。若能真的与她共度余生,朝朝暮暮,柴米油盐,闲时读书论史,忙时互为臂助……这该是何等的幸事?
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涌上心头,让他几乎要脱口说出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驸马不得干政的祖制,皇室婚姻的复杂性,以及自己肩上尚未完成的责任…… 一道道无形的枷锁,让他将那份汹涌的情感,小心翼翼地压回了心底最深处。只是,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几分。
或许,无需言语,此刻的相伴,便是最好的承诺。
马车在宅邸门前停下。早已得到消息的花翎和阿依朵像两只欢快的小鸟,从门内飞奔出来。
“绥之哥哥!公主姐姐!你们回来啦!”花翎率先扑过来,挽住朱秀宁的胳膊,叽叽喳喳地问,“送走乌兰姐姐他们了吗?他们还会再来吗?”
阿依朵也笑着上前见礼,眼中满是关切:“大人,殿下,一路可还顺利?”
朱秀宁见到两个活泼的丫头,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露出真切的笑容,摘下面纱,任由花翎挽着,一边往院里走,一边笑道:“送走啦!顺利得很!乌兰姐姐邀请我们以后去草原玩呢!你们两个小丫头,我们不在家,有没有乖乖看家?没把房子拆了吧?”
“才没有呢!”花翎嘟起嘴,“我们把院子打扫得可干净了!还喂了猴子呢!”
阿依朵也抿嘴笑道:“殿下放心,一切都好。”
看着朱秀宁被花翎和阿依朵一左一右簇拥着,说说笑笑地走进庭院,阳光洒在她们身上,充满了生机与暖意。张绥之跟在后面,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家的气息,如此真切而温暖。而那个笑语嫣然的女子,便是这方天地里,最璀璨的光源。
他缓步走进院中,心中一片宁静与充实。外面的世界纵有万般风云,此刻,此间便是心安之处。而守护这份安宁,与她携手走过未来的岁月,便是他此生最大的期盼与责任。至于那些尚未浮出水面的阴谋,那些亟待查清的谜案,且留待明日,再图应对。此刻,他只想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劫后余生的温馨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