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献礼与较技环节,在张绥之巧妙应答、俺答使团暂敛锋芒后,暂告一段落。冬狩进入更为随性的游猎与宴饮阶段。嘉靖皇帝朱厚熜 兴致颇高,在御前侍卫和京营精骑的簇拥下,亲自挽弓,射中了一头雄壮的梅花鹿,引得群臣山呼万岁,将现场气氛推向高潮。随后,皇帝返回御帐休息,赐下御酒,允许勋贵大臣及使臣们 各自结伴,在划定区域内自由射猎游乐。
南苑广阔的草场与疏林之间,顿时热闹起来。马蹄声、呼喝声、犬吠声、弓弦震动声 此起彼伏。各色旌旗在冬日的旷野上移动,构成一幅生动的皇家狩猎图卷。
在距离御帐稍远一片背风、阳光充足的草坡上,永淳长公主朱秀宁 正拉着身怀有孕的堂妹清湘郡主朱禧君,像未出阁的少女一般,在枯黄的草地上 追逐嬉戏。朱秀宁 一身火红骑装,如同雪地里跳跃的火焰,笑声清脆悦耳。朱禧君 虽有近两个月的身孕,小腹尚不明显,但动作明显小心了许多,脸上洋溢着将为人母的幸福与些许娇憨,被姐姐逗得咯咯直笑。
“郡主!郡主!您可慢着点!当心身子啊!” 朱禧君的贴身侍女阿菊,一脸紧张地跟在后面,伸着手,恨不得时刻搀扶住自家主子,急得额头冒汗。
“哎呀阿菊!你别总跟着我嘛!” 朱禧君回头笑道,脸颊红扑扑的,“这才两个月,不碍事的!在府里整天闷着,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你就让我和秀宁姐姐玩一会儿嘛!” 她说着,又转身去追朱秀宁,一时没留意脚下,被一丛枯草绊了一下,“哎呀”一声,轻呼着向前一个趔趄!
“禧君!” 朱秀宁惊呼,连忙回身来扶。
然而,朱禧君并未摔倒,而是撞在了一个不知何时悄然走到近前的、穿着玄色常服的身影上。
朱禧君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待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后退一步,敛衽便要行礼:“陛……陛下! 臣妾失仪,冲撞圣驾,万望陛下恕罪!”
来人正是嘉靖皇帝朱厚熜。他不知何时褪去了繁复的礼服,只穿着一身简单的玄色缎面常服,未戴冠冕,更显得面容清俊,目光深邃。他身后只跟着两名低眉顺眼、气息内敛的贴身太监。
朱厚熜伸手虚扶了一下,脸上露出难得的、带着几分亲和力的笑意:“堂姐不必多礼。是朕走路没出声,惊着堂姐了。快快请起。” 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在朱禧君尚未显怀的小腹上,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丝好奇与不易察觉的羡慕,打趣道:“堂姐这身子……真是争气。成婚不到半年,便有了喜讯,真是天大的喜事。陈仪宾好福气啊。”
朱禧君见皇帝心情颇佳,并无怪罪之意,心下稍安,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带着新妇的羞涩与自豪,低声道:“陛下谬赞了……是……是臣妾夫君……他……”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羞得低下头。
一旁的朱秀宁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连忙上前一步,亲热地挽住弟弟朱厚熜的胳膊,抢着笑道:“皇弟你这话可不对! 这怀上身孕,当然是咱们禧君妹妹自己的功劳大! 跟她家那个书呆子仪宾陈知澜有什么关系? 他整天就知道之乎者也,要不是咱们禧君身子骨好,又……又懂得调理,哪能这么快就有好消息? 你说是不是啊,皇弟?”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朝朱厚熜眨了眨眼,眼神中带着暗示。
朱秀宁心思玲珑,她深知弟弟朱厚熜大婚已近两年,中宫皇后及几位妃嫔却至今未有喜讯,这无疑是少年天子乃至两宫太后的一块心病。她此刻故意强调是朱禧君“自己的功劳”,正是为了宽慰弟弟,避免触及他的隐痛。
朱厚熜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姐姐的用意。他眼底深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阴霾瞬间散去,哈哈一笑,拍了拍朱秀宁的手,从善如流道:“阿姐说的是!是朕失言了。当然是堂姐劳苦功高!待小皇甥出世,朕定有厚赏!” 他语气轻松,但目光扫过朱禧君腹部时,那抹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却未能完全掩饰。子嗣问题,始终是悬在这位年轻帝王心头的一把剑。
他又与两位堂姐说笑了几句,关怀了一下朱禧君的身体,嘱咐她好生将养。随后,他的目光转向一直安静站在稍远处、垂手恭立的张绥之。
“张卿。” 朱厚熜唤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微臣在。” 张绥之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随朕来,朕有话问你。” 朱厚熜说完,便转身,向着御帐方向附近一座 较小但戒备森严的明黄色帐篷走去。那是皇帝临时休憩兼处理紧急政务的便帐。
张绥之心头一紧,不知皇帝单独召见所为何事,连忙恭声应“是”,向朱秀宁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便快步跟了上去。朱秀宁看着弟弟和张绥之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更多的是好奇。
进入便帐,内饰简洁而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当中设一紫檀木御案,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和几份紧急奏章。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帐外的寒意。帐内只有朱厚熜、张绥之和那名心腹太监三人。
朱厚熜随意地在御案后的龙纹锦墩上坐下,指了指下首的一个绣墩:“坐吧。”
“微臣不敢。” 张绥之躬身道。
“赐坐。” 朱厚熜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谢陛下隆恩。” 张绥之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身体挺得笔直,屏息凝神。
朱厚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御案上的一柄温润的玉如意,在手中轻轻把玩着,目光低垂,似乎在斟酌言辞。帐内一时间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良久,朱厚熜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张绥之,忽然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张绥之,你可知…… 为何你与永淳的婚事,朕一直压着,未曾下旨钦定婚期?”
张绥之闻言,心中猛地一跳!这是他心中最大的困惑和隐忧,没想到皇帝竟会主动提及。他谨慎地回答道:“回陛下,微臣……微臣不知。 但想必陛下 圣心独运,自有深意。微臣与殿下,但凭陛下安排。”
朱厚熜轻轻哼了一声,将玉如意放在案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盯着张绥之:“深意? 朕告诉你,不是因为朕不认可你这妹婿,更不是阿姐不愿意嫁。” 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丝冷意和无奈:“是因为 前两年,那群阁老、翰林、科道言官们,为了给朕的皇考(兴献王)上帝号、入太庙的事情,在奉天殿外跪了几天几夜,逼得朕……差点下不了台! 那场‘大礼议’的风波,你应该还记得吧?”
张绥之背后瞬间沁出冷汗!他当然记得!那是嘉靖朝初年最激烈的政治风暴,少年天子与整个文官集团对抗,最终虽然勉强获胜,但君臣关系已然出现裂痕。他连忙道:“微臣……记得。 陛下至孝,感天动地。”
“至孝?” 朱厚熜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随即收敛,语气变得深沉:“那些人,拿着祖制礼法,动不动就撞柱死谏,恨不得把朕框死在他们的规矩里! 就连 皇家嫁女,他们也要指手画脚!”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你可知,按《大明会典》祖制,公主下降,需居十王府(公主集中居住区),驸马居于官邸,非宣召不得入府!便是夫妻同房,也需经由 宦官管理的家令司 安排,记录在册!形同幽禁!”
张绥之听得心惊肉跳!他虽知驸马限制多,却不知细节竟如此严苛屈辱!
朱厚熜看向张绥之,眼神复杂:“永淳,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朕自幼与她相依为命,深知她的性子,看似柔顺,实则刚烈,最是向往自由。朕岂能忍心,让她嫁人后,如同囚鸟,与夫君相见还需看宦官脸色,甚至连夫妻伦常都要被人记录窥探,独守空房,郁郁终生?!”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斩钉截铁:“所以,这婚事,朕不能轻易点头! 朕要等! 等到杨廷和那些老顽固致仕,等到新的内阁,完全由朕的心腹掌控,等到朕能 真正说了算 的时候! 届时,朕会下旨,特许永淳开府别居,你张绥之,可以堂堂正正入住公主府,与朕的阿姐,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再无人敢以祖制之名,行监视掣肘之实!”
张绥之彻底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皇帝迟迟不指婚,背后竟藏着如此深沉的考量和对姐姐如此深厚的爱护之情!一股暖流夹杂着巨大的震撼与感激,瞬间涌遍全身!他连忙离座,跪伏在地,声音哽咽:“陛下……陛下为殿下,为微臣,思虑至此……微臣…… 粉身碎骨,难报陛下隆恩于万一!”
朱厚熜看着他,神色稍霁,挥了挥手:“起来吧。朕告诉你这些,是要你明白,安心办你的差,做好你的顺天府推官。朝堂上的风浪,有朕挡着。你现在要做的,就是 积累资历,磨练才干,将来,朕对你有大用。但切记,莫要再像这次般,贸然卷入朝政纷争,徒惹麻烦。有些事,不是现在的你该碰,能碰的。明白吗?”
“微臣明白! 谨遵陛下教诲!” 张绥之重重叩首。
朱厚熜点了点头,忽然,话锋又是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森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还有一事,张绥之,你给朕听好了,也记牢了。”
张绥之心中一凛,屏住呼吸。
朱厚熜目光如刀,一字一顿道:“朕的阿姐,是这世上最重情义之人。她既选了你,朕便信她眼光,也望你不负她。你给朕好好待她,若让朕知道,你将来,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或是仗着驸马的身份,在外面招惹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让她伤心落泪……” 他冷哼一声,眼中杀机一闪而逝:“哼!朕能给你一切,也能让你,以及你张家满门,顷刻间,灰飞烟灭!你可记清楚了?”
这赤裸裸的警告,如同寒冬冰水,浇得张绥之通体生寒!他毫不怀疑这位少年天子说到做到的能力与决心!连忙再次叩首,声音坚定:“微臣对天发誓!此生绝不负永淳长公主殿下!若有违此誓,天人共戮,死无葬身之地!”
看着张绥之惶恐而坚定的模样,朱厚熜脸上的寒意才渐渐消融,重新露出一丝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嗯,记住你今天说的话。退下吧。阿姐该等急了。”
“微臣告退!” 张绥之再拜,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躬身退出了便帐。
直到走出帐篷,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张绥之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回想着皇帝方才那番推心置腹又暗藏机锋的言语,他心中五味杂陈,有感激,有震撼,有明悟,更有沉甸甸的责任与一丝隐忧。天家之事,果然步步惊心。而他与朱秀宁的未来,早已和这位年轻帝王的权力之路,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他抬头望去,只见朱秀宁正站在不远处的草坡上,迎着风,红衣如火,笑靥如花地向他招手。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张绥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大步向她走去。
南苑的天空,广阔而高远。一场关于权力、亲情与承诺的对话,在这皇家苑囿的帐篷内悄然发生,却或许将悄然改变许多人的命运。而冬狩的喧嚣之外,真正的风起云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