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的残垣断壁间,顽强地冒出了些许绿意,城内的秩序在陆明远的强力整顿下逐渐恢复。朝廷那封“肯定战功”又“诫勉臣节”的旨意,如同隔靴搔痒,并未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安抚,却也暂时将临安的明枪挡在了千里之外。陆明远深知,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他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防务重建中,亲自督导修复城墙,整顿军备,清点屯田,仿佛一个最勤恳的封疆大吏,绝口不提朝中是非,也再未对那份“乱命”发表任何评论。
然而,暗地里的较量从未停止。史弥远在临安岂会善罢甘休?正面强攻陆明远暂时难以得手,他便将矛头转向了别处。很快,一道道针对北疆军需供应、将领升迁调动的掣肘命令,开始以枢密院或户部、兵部的名义发出。运往真定的粮草在途中被以“需统筹分配”为由截留部分;一批由陆明远保举的有功将领的升迁文书被“留中不发”,理由是“需核查战功细节”;甚至有人开始暗中调查孟珙、杜杲等核心将领的“背景”和“过往”。
这些手段阴损而有效,如同细密的蛛网,试图慢慢缠绕、束缚住陆明远的手脚,消耗北疆的元气,也试探着他的底线。
陆明远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并未立刻发作。他一方面通过韩震等心腹,利用尚未被完全渗透的旧日关系网络,设法绕开部分障碍,保障最基本的军需供应;另一方面,他更加快了与北方“谣言”行动的联动。
这一日,一封来自漠南的密信,由一名扮作皮货商的细作冒死带回,送到了陆明远案头。信是韩震亲笔所写,内容简短却惊心动魄:流言已初见成效!窝阔台似乎对察合台和蒙哥产生了明显的猜忌,近期频繁调动了两人的部属,将一些原本靠近前线的精锐调往后方,换上了他自己的嫡系。而且,据闻蒙哥麾下的一名心腹千户,因酒后抱怨大汗赏罚不公,竟被窝阔台以“动摇军心”为由,当众鞭笞,险些处死,此事在蒙古军中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火候差不多了……”陆明远放下密信,眼中精光一闪。他知道,仅仅让蒙古内部产生猜忌还不够,他需要让这把火烧得更旺,最好能引发一些实质性的冲突,同时,也要让临安那边清楚地看到——北疆离不开他陆明远,甚至,大宋的未来,需要他这把能搅动北虏风云的“利刃”!
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成型。
他再次秘密召见了负责与北方细作联络的心腹,下达了新的指令:“通知韩震,下一阶段的流言,要升级。重点放在蒙哥身上。要散布消息,就说窝阔台认为拖雷当年死得蹊跷(注:拖雷是窝阔台的弟弟,在蒙古帝国权力过渡时期突然死亡,历来有被窝阔台毒杀的传闻),一直忌惮拖雷的儿子们,尤其是军功卓着的蒙哥。此次南征失利,正是窝阔台借刀杀人、削弱蒙哥势力的阴谋。而且……可以若有若无地提及,南朝有人(依旧影射)向蒙哥示好,认为他才是蒙古真正的雄主,若其有意,南朝愿助其一臂之力……”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挑拨离间和“劝进”!风险极大,一旦被对方识破是反间计,必将引来雷霆报复。但收益也极高,若能成功挑起窝阔台与蒙哥的公开对立,甚至内战,则大宋北疆可保十年太平!
与此同时,陆明远开始在北疆内部,有意无意地“泄露”一些关于蒙古内部“即将发生大变乱”、“诸王争位,无暇南顾”的“机密消息”。这些消息通过将士们的口耳相传,迅速在军中弥漫开来,极大地缓解了因朝廷掣肘而产生的焦虑情绪,士气反而更加凝聚——将士们觉得,跟着陆大帅,不仅能打胜仗,还能洞察先机,未来可期!
陆明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需要让北疆将士,甚至让临安朝廷都形成一种共识:只有他陆明远,能够准确把握蒙古的脉搏,能够利用其内部矛盾来维护大宋的安全。他是无可替代的!
做完这一切,陆明远做了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亲自提笔,给一位远在江南、德高望重、与史弥远并非一路,且与宫中多位老太妃有旧的致仕老臣写了一封私人信件。信中绝口不提朝政军事,只是以晚辈身份问候起居,聊了些江南风物、养生之道,并在信末,似是不经意地提及,北地苦寒,近日偶得一些上好的貂皮,已派人送往临安府上,请老大人“笑纳,聊御冬寒”。
这封信,以及随之送达的“貂皮”,自然逃不过史弥远耳目的眼睛。但他们看不懂其中的玄机。只有陆明远和那位老臣知道,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寻求潜在盟友、在临安最顶级的权力圈层中埋下伏笔的姿态。那位老臣或许不会直接帮他,但在关键时刻,一句看似无意的话,可能就会改变皇帝的倾向。
就在陆明远这边紧锣密鼓地布局时,北方的草原上,由他播下的猜忌之种,终于开始结出危险的果实。
窝阔台对蒙哥的猜疑日益加深,尤其是在听到那个关于“拖雷之死”和“南朝助蒙哥”的恶毒流言后(这恰好击中了他内心最隐秘的恐惧和愧疚),更是如坐针毡。他开始以各种名义削减拨付给蒙哥部族的粮草补给,并频频召蒙哥前往汗庭“议事”,实则带有监视和试探的意味。
蒙哥并非庸碌之辈,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大汗态度的转变和军中弥漫的诡异气氛。他麾下的将领们也倍感压抑和愤怒。一次,在窝阔台又一次以“物资匮乏”为由,克扣了本该发给蒙哥部队的赏赐后,蒙哥麾下的一名猛将终于按捺不住,在汗帐外与窝阔台的侍卫发生了激烈冲突,双方险些兵刃相向!
虽然冲突被及时压制,但裂痕已经公开化。蒙哥被迫交出了部分兵权,以示“忠诚”,但心中的怨怼和警惕却达到了顶点。黄金家族内部,围绕汗位继承的暗流,终于被陆明远的计策搅动成了几乎快要浮出水面的漩涡。
消息通过各种渠道,陆续传回真定。陆明远知道,他成功了第一步。蒙古短期内已无力组织大规模南侵,甚至可能陷入内耗。
现在,压力来到了临安这边。
当“蒙古内部纷争加剧,诸王不和,蒙哥遭猜忌”的消息,连同陆明远那份强调“此乃巩固边防、恢复元气天赐良机”的奏章一同送达临安时,朝堂之上的风向果然开始微妙变化。
之前那些主张“趁机议和”的声音,在“北虏自乱”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而一些原本中立或偏向陆明远的官员,开始敢于发声,强调陆明远“镇守北疆,洞悉虏情,使敌内乱而不敢南犯”的巨大功绩和不可替代性。甚至有人私下议论,若非陆王爷当初“当机立断”(暗指抗旨),恐怕真定已失,蒙古铁骑早已南下,哪还有今日坐观其乱的机会?
史弥远一党的气焰受到了明显的压制。他们可以构陷陆明远“跋扈”,却难以否认他实实在在带来的战略优势。皇帝赵瑗的态度也再次摇摆,一方面对陆明远的影响力感到不安,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依赖其维持北疆稳定,尤其是在蒙古可能出现内乱的这个关键节点。
陆明远在真定,通过留在临安的耳目,清晰地感知到了这种变化。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甚至地位比战前更加稳固。但他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更加警惕。史弥远绝不会就此认输,而蒙古的内乱能持续多久,是走向分裂还是催生出更强大的敌人,皆是未知之数。
他走出帅府,登上真定南门城楼。南方,是烟雨楼台的临安,是权力倾轧的漩涡;北方,是广袤的草原,是暂时蛰伏却依旧危险的狼群。
他就像一枚被放在历史天平上的砝码,一边是帝国的存续,一边是个人的荣辱,而平衡,是如此脆弱。
“韩震那边,有新消息吗?”他望着北方,轻声问身后的亲随。
“回大帅,尚无。”
陆明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知道,他播下的风,已经在草原上卷起了漩涡,而这漩涡最终会涌向何方,是否会反噬自身,他只能等待,并做好迎接一切风暴的准备。他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挺拔,也愈发孤独。这盘以天下为棋局的大棋,还远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