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的夏天,带着劫后余生的燥热与一种诡异的平静。城墙的修补工程日夜不停,叮当作响的敲打声成了这座伤痕累累的城池新的脉搏。陆明远依旧忙碌,巡视防务,安抚流民,处置军务,事必躬亲。他像一块历经风雨的礁石,表面沉静,承受着来自南北两面无形浪潮的冲刷。
临安方面的掣肘并未因蒙古内乱的消息而完全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蔽和刁钻。一批本应补充给北疆精锐的优质军械,在兵部核验时被以“规格不符”为由打了回来;一道由陆明远提议的、在黄河几处关键渡口增筑水寨的请示,在枢密院被“暂缓审议”;甚至有人开始暗中搜集陆明远在整军过程中“任用私党”、“排挤异己”的“证据”。
陆明远心知肚明,这是史弥远在钝刀子割肉,试图一点点消磨他的实力和耐心。他不动声色,一方面利用韩震等人建立的秘密渠道,通过一些忠于国家的底层官员和将领,设法获取替代的军械物资,并以“演习”、“协防”等名义,先行启动部分水寨的修建基础。另一方面,他更加快了信息的运作。
他需要让临安那边更清晰地看到他的价值,看到失去他的代价。
于是,又一波经过精心“润色”的消息,开始从北疆“自然”地流向临安。这些消息不再仅仅是关于蒙古高层的猜忌,而是更加具体,更具冲击力:
——有“九死一生”从漠北逃回的“商旅”称,蒙哥麾下大将因不满窝阔台苛待,已密令部众向西部草场迁徙,似有脱离之意。
——有“投降的蒙古百夫长”在酒醉后“吐露真言”,说窝阔台正秘密调集忠于他的部落,准备对“心怀异志者”进行清洗,草原上空战云密布。
——甚至,有一封语焉不详、仿佛是从蒙古方面截获的密信片段,被“不小心”泄露给了与史弥远政见不合的某位御史,信中隐约提到了“南朝某位权重者”(依旧影射)与“北地某王”(暗指蒙哥)之间的“特殊沟通渠道”。
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在临安朝堂和市井间迅速传播,勾勒出一幅蒙古帝国即将分崩离析、而大宋边帅陆明远运筹帷幄、洞悉先机的惊人图景。恐慌与期待交织,许多原本对陆明远“抗旨”行为颇有微词的官员,也开始转变态度,认为或许唯有此人,才能真正利用这天赐良机,为大宋谋得最大的利益,甚至……永绝北患?
皇帝赵瑗的内心更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方面,他对陆明远这种近乎“操纵信息”的能力感到深深的忌惮;另一方面,蒙古内乱的巨大诱惑又让他心动不已。若真能趁此机会,挑动蒙古内战,甚至扶植亲宋势力,那将是超越祖宗的千秋功业!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北疆必须稳定,必须由能镇得住场面、且深谙虏情的人来主持。
史弥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发现自己惯用的构陷手段,在陆明远实实在在的战略成果和营造出的“大势所趋”面前,变得苍白无力。他无法解释为什么陆明远能提前预判蒙古内乱,也无法否认维持北疆现状、甚至趁机牟利的必要性。在一次只有皇帝和他等少数几个心腹参与的密议中,他不得不暂时收敛了立刻扳倒陆明远的企图,转而提出“以羁縻为主,暗中观察,待其与蒙古两败俱伤,再行处置”的策略。这实际上是默认了陆明远在北疆的临时主导地位。
陆明远在真定,通过密报得知临安风向的转变,他知道,自己又赢得了一局。但他没有丝毫松懈,因为他清楚,来自北方的真正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他派出的那些“谣言散布者”,就像在草原上点燃了多处野火,火势已然蔓延,但最终会烧向何方,是否会引火烧身,无人能料。
他的担忧并非多余。
这一日,韩震风尘仆仆地亲自赶回了真定,带来了一个极其重要且微妙的情报。
“大帅,我们的人接触到了蒙哥身边一个不得志的幕僚。”韩震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与凝重,“据他透露,蒙哥对窝阔台的猜忌和打压已忍无可忍,确有意自立!但他目前势单力薄,急需外援。他……他似乎真的相信了那些流言,以为南朝……或者说朝中有人,真的有意支持他!”
陆明远眼中精光爆射!鱼儿,竟然真的快要上钩了!但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深入!
“他通过那个幕僚,提出了条件?”陆明远沉声问。
“是的。”韩震点头,“他希望,南朝能在他起事时,至少在边境制造压力,牵制窝阔台的部分兵力。作为回报,若他成功,愿与南朝划黄河而治,永结盟好,并奉上巨额岁贡。”
划黄河而治!永结盟好!
这条件,对于一直生存在北方威胁下的南宋来说,无疑是梦幻般的诱惑!足以让临安朝堂上那些主和派疯狂!
但陆明远的心却沉了下去。他太了解蒙古人了,他们的承诺如同草原上的白云,瞬息万变。蒙哥此刻势弱,自然什么条件都敢答应,一旦他羽翼丰满,第一个要撕毁协议的恐怕就是他!而且,与蒙古叛王勾结,此事一旦泄露,不仅会给他个人带来灭顶之灾,更可能给整个大宋招致蒙古不死不休的全面报复!窝阔台若知此事,必定会暂时放下内部矛盾,一致对外。
这是一个巨大的机遇,也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那个幕僚,可靠吗?”陆明远问。
“此人贪财,且与蒙哥身边得势之人有怨,其言应有一定可信度,但……也不排除是蒙哥的试探,甚至是反间计。”韩震谨慎地回答。
陆明远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在帅府中踱步,脑海中飞速权衡着利弊。支持蒙哥,风险极大,但若操作得当,或许真能引发蒙古大规模内战,为大宋赢得十年乃至更长的和平发展时间。拒绝,则可能错失良机,待窝阔台稳定内部,或蒙哥被消灭,下一个南侵的恐怕就是整合了蒙古力量的、更强大的敌人。
更重要的是,此事他绝不能擅自决断,必须上报朝廷。但如何上报?是如实禀报这“意外”获得的“机遇”,还是……他心思电转,一个更加复杂、也更符合他自身处境的计划逐渐清晰。
“韩震,”他停下脚步,目光深邃,“你立刻返回,通过那个幕僚给蒙哥回话:兹事体大,非边将所能决。需上报朝廷,由陛下圣裁。然,我朝中亦有阻力,需蒙哥王爷展现出足够的‘诚意’和‘实力’,例如,若能设法令窝阔台暂时无力南顾,或能助我朝中主事者说服陛下。”
他这是在拖延,也是在将皮球踢回给蒙哥,同时继续给临安的史弥远等人“挖坑”——他将“朝中阻力”与“主事者”这些模糊的概念抛出去,让蒙哥去猜,也让临安那边去疑神疑鬼。
“另外,”陆明远继续吩咐,“将蒙哥联络之事,以及他所提条件,原原本本,写成密奏,以最紧急的渠道,直送御前!记住,是直送御前,绕过枢密院和中书!”
他要让皇帝赵瑗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让皇帝自己去面对这巨大的诱惑和风险,也让史弥远无法在信息传递上做手脚。他相信,以赵瑗的性格和对功业的渴望,很可能会心动,但又会因恐惧而犹豫不决。而朝堂之上,围绕此事必将再次掀起滔天巨浪。
届时,他陆明远,这个信息的提供者,北疆的镇守者,将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也将再次成为平衡各方势力的关键砝码。他的安全,他的权位,都将与这桩惊天动地的“秘密外交”紧密捆绑在一起。
风险与机遇并存。他仿佛走在一条横跨深渊的钢丝上,下方是蒙古的铁骑和朝堂的暗箭,前方是迷雾重重的未来。
他看着韩震领命而去,再次独自登上真定城头。北方,草原的风云正在因他播下的种子而剧变;南方,临安的权力场也将因他送出的消息而震荡。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坚定。既然已入局,便只能步步为营,将这盘凶险的棋,继续走下去。他倒要看看,这扑朔迷离的时局,最终会走向何方。而他,陆明远,注定要在其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