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城外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尸骸仍在清理,但一场大胜的余韵已然在残破的城墙上和疲惫的将士脸上荡漾开来。蒙古大军北撤百里,短期内难以组织起同等规模的攻势,陆明远赢得了极其宝贵的喘息之机。
然而,这位老帅的心中并无丝毫松懈。他深知,战场上的胜利只是暂时驱散了外部的狼烟,临安城内的暗箭却可能随时破空而来。他“抗旨”出征的行为,在任何朝代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即便有击退强虏的大功,也难保不会被史弥远一党曲解构陷,功过相抵已是最好的结局,更可能的是被秋后算账。他个人的生死荣辱尚在其次,但他若倒台,北疆刚刚重振的士气、初步稳定的防线,必将再次崩解,届时蒙古卷土重来,谁能抵挡?
必须争取更多的时间,也必须拥有更强的主动权,让临安那边不敢轻易动他。单纯的防守和辩解是下策,他需要一场更主动的谋略,将危机转化为契机,甚至将战火引向敌人内部。
这一日,在真定临时帅府(原孟珙的指挥所)内,陆明远召来了韩震与几名精干沉稳、且通晓漠北风俗语言的旧部。他屏退左右,神色凝重。
“北虏虽退,其势未衰。窝阔台新败,内部必有龃龉。此乃天赐良机,可效仿古人,‘间其君臣,疑其腹心’。”陆明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韩震等人精神一振,知道大帅必有深意。
“我要你们,挑选绝对可靠、胆大心细之人,扮作商旅、流民,甚至……投降的叛军残部,分批潜入漠南、乃至漠北蒙古控制区域。”陆明远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划过,仿佛在勾勒无形的疆域,“你们不需要刺杀,不需要破坏,只需要做一件事——散播谣言。”
“谣言?”韩震略显疑惑。
“不错。”陆明远眼中闪烁着智谋的光芒,“谣言的内容,要因人、因地而异,但核心只有一个:动摇窝阔台的汗位,离间他与诸王、大将的关系。”
他详细布置道:
“其一,在靠近乃蛮、克烈等旧部故地,可散布窝阔台此战损兵折将,有辱黄金家族威名,不配为大汗。尤其是,要暗示此战之败,乃因他排挤、猜忌其他宗王(如拖雷系后人)所致,故意令其部族担任先锋,消耗异己。”
“其二,在蒙古军中,特别是那些并非窝阔台直系的部落中,散布消息,说大汗将此次南征失利之责,归咎于诸将作战不力,尤其是斥候未能探明我军虚实,准备秋后算账,削减其部众、草场。”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陆明远压低了声音,“要巧妙地、若有若无地提及,据说我朝中有人(可影射史弥远,但不必明言)曾暗中与蒙古某些有实力的王爷(如察合台,或拖雷之子蒙哥)联络,暗示若易大汗,则南北和议可成,宋国愿奉上比现在更丰厚的‘岁赐’。”
此计可谓毒辣!第一条直指蒙古汗位继承的敏感神经,拖雷系与窝阔台系素有嫌隙;第二条利用战后常见的推诿责任心理,制造普通将领与大汗之间的裂痕;第三条更是将临安的主和派与蒙古的内部权力斗争挂钩,既能加剧蒙古内部猜疑,若消息反传到临安,也能让史弥远等人投鼠忌器,因为他们无法解释为何自己的“议和”意向会与蒙古内部的篡位阴谋扯上关系。
韩震等人听得心领神会,眼中露出敬佩之色。此计若成,可比十万雄兵!
“此事关系重大,需绝对隐秘。散布流言,要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切忌刻意。要利用酒肆、集市、部落迁徙途中,借醉汉之口,借怨妇之言,借商旅之见闻,让其自行流传、发酵。”陆明远郑重叮嘱,“人选务必精中选精,宁可不成,不可暴露。”
“末将明白!定挑选最得力之人,不惜代价,完成此事!”韩震肃然领命。
很快,数支精干的小分队,带着特殊的使命和精心编造的“故事”,如同水滴融入沙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北方的地平线上,潜入了广袤的蒙古控制区。
与此同时,陆明远也并未闲着。他一方面大力整饬真定及黄河防线的防务,修复城防,安抚百姓,犒赏三军,将胜利的果实转化为实实在在的防御力量。他亲自撰写奏章,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临安。
在这份奏章中,他并未过多渲染自己“抗旨”的无奈和胜利的辉煌,而是以极其谦卑和沉痛的语气,首先详细禀报了真定保卫战及渡河反击战的惨烈过程,着重强调了孟珙等将士的忠勇,以及无数士卒为国捐躯的壮烈。然后,他才委婉地提及接到那份“乱命”时的处境——“三军哗然,将士泣血,皆言若交兵权,真定必陷,河北必失,虏骑旦夕可至江淮……臣虽万死,不敢以一己之安危,而置社稷苍生于绝境。”
他将“抗旨”的行为,包装成了在极端情况下,为稳定军心、保全国家而不得不采取的“权宜之举”,并将之与全军将士的意志捆绑在一起。最后,他话锋一转,禀报了蒙古虽退,但实力犹存,且据“多方探报”(为后续谣言发酵埋下伏笔),虏酋内部因新败而“隙嫌渐生”,正是巩固边防、徐图恢复的良机,恳请朝廷速拨粮饷军械,补充兵员,以固根本。
这是一份绵里藏针的奏章,既陈述了事实,表明了态度,也暗含了警告——北疆将士心向朝廷,但若逼反了将士,后果不堪设想。同时,也抛出了“蒙古内乱”的诱饵,转移朝堂的注意力。
做完这一切,陆明远便开始了耐心的等待。他坐镇真定,如同一头经验丰富的头狼,一边舔舐伤口,磨砺爪牙,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南方临安的风吹草动,以及北方草原可能传来的任何消息。
时间一天天过去。临安方面在接到陆明远大胜以及那份措辞巧妙的奏章后,果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和激烈的争论。胜利的喜悦冲刷了一部分质疑,陆明远将“抗旨”与“保存社稷”挂钩的说法,也让许多中间派难以轻易否定。史弥远一党虽然依旧试图攻讦,但在巨大的军功和“稳定北疆”的大义面前,一时也难以找到更有效的攻击点,只能暂时按捺,等待更好的时机。皇帝赵瑗的心情更是复杂,既有战胜的欣喜,也有对陆明远尾大不掉的担忧,最终在几番权衡下,发下了一份不痛不痒、既肯定其战功又“诫勉”其日后需“谨守臣节”的旨意,并拨付了部分急需的粮饷,算是暂时承认了现状。
而北方,由韩震派出的那些“谣言种子”,也开始在广袤的草原上悄然生根发芽。关于窝阔台指挥不当、排挤兄弟、意图追究战败责任的流言,首先在那些受损较大的部落和非嫡系将领中传播开来,引起了不小的怨气和猜忌。而当那些关于“南朝更倾向于与其他蒙古王爷和议”的隐秘流言,通过各种渠道,若隐若现地传入窝阔台及其心腹耳中时,更是如同在油锅里泼进了冷水。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权力的土壤中疯狂滋生。窝阔台开始更加警惕地审视他那些手握重兵的叔叔和堂兄弟们,特别是与南朝接壤、有机会私下接触的察合台,以及军功卓着、在军中威望颇高的拖雷长子蒙哥。一些正常的人员调动、军事部署,在流言的影响下,都被赋予了别样的色彩。
蒙古帝国高层内部,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酝酿。虽然暂时还未爆发,但那种紧张和不信任的气氛,已经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了窝阔台的精力,也延缓了蒙古再次大规模南侵的准备。
真定城头,陆明远接到了韩震通过秘密渠道送回的第一批关于流言初步生效的简报,他负手而立,远眺北方苍茫的天地,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战场上的刀剑,可以击退可见的敌人。
而无形中的谋略,或许能瓦解更深的危机。
他知道,自己又为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争取到了一段宝贵的时间。但前方的路,依然漫长而险峻。他转身,走下城楼,身影融入那片正在艰难恢复生机的城池之中。他的战斗,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