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第七天,天阴得像要塌下来。
风从北方刮来,带着一股腐臭味,像烂肉混着坟土。
官道两旁,庄稼枯了,树也枯了,叶子发黑卷曲,一碰就碎成粉末。
萧辰骑在马上,看着前方地平线。
那里有烟,不是炊烟,是黑烟,一道接一道,像大地在流血。
青凤在他左侧,裹着斗篷,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睛盯着北方,手里攥着离火碎片。
碎片在她掌心微微发烫,越往北,烫得越厉害。
陈冲从前面打马回来,脸上全是灰。
“头儿,前面十里就是铁岩城。”
他声音发干,“城……没了。”
“什么叫没了?”黑羽问。
“城墙塌了大半,城里全是死人——会动的死人。”
陈冲咽了口唾沫,“我们摸到城外一里,看见城头挂着旗,不是军旗,是……人皮。风一吹,哗啦响。”
队伍里有人抽气。
萧辰没说话,打马往前走。
十里路,走了半个时辰。
越靠近,腐臭味越重,像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停尸房。
铁岩城到了。
其实已经算不上城。
西面城墙完全塌了,碎石乱砖堆成斜坡,上面沾着黑红色的东西,分不清是血还是别的。
东面城墙还剩半截,城门洞开,里面影影绰绰,有东西在晃。
萧辰下马,走到废墟边缘。
城里的景象,让久经沙场的老兵都胃里翻腾。
街道上,房屋间,密密麻麻全是“人”。
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肚子破了大洞,肠子拖在地上,走一步拖一步。
还有的没了半边脑袋,脑浆凝固在脸上,白花花一片。
它们漫无目的地晃荡,动作僵硬,但速度不慢。
偶尔两个撞在一起,会互相撕咬,扯下一块肉,嚼也不嚼就吞下去。
“这他娘……”
黑羽喉咙滚动,“到底有多少?”
“二十万,”萧辰说,“或者更多。”
他想起八百里加急里的描述:铁岩城、黑水城、白骨关,三城陷落,二十万百姓被炼为尸兵。
现在看来,数字只少不多。
“绕过去,”萧辰翻身上马,“天黑前赶到铁门关。”
队伍绕开铁岩城,继续北上。
路上开始出现逃难的百姓。三五个一群,十几个一伙,拖家带口,脸上全是惊恐。
看见军队,有人跪下磕头,有人麻木地看一眼,继续往前走。
一个老汉倒在路边,腿断了,血肉模糊。
他儿子想背他,但背不动,急得直哭。
萧辰停下,让军医过去处理。
老汉抓住军医的手,眼睛瞪得老大:“别去北边……别去……那不是人……是鬼……吃人的鬼……”
“老人家,铁门关还在吗?”
萧辰问。
“在……但守不住了……”
老汉喘着粗气,“李将军守了十天……箭射光了,石头扔光了……昨天开始拆房子,用房梁砸……撑不了多久……”
铁门关守将李罡,萧辰听说过。
边军老将,五十多岁,使一杆铁枪,守北疆二十年,没丢过一座城。
连他都说撑不了多久。
“走。”
萧辰上马,下令急行军。
队伍提速,把逃难的百姓甩在后面。
马蹄踏在官道上,扬起尘土,混着北方吹来的黑烟,像一条灰龙在爬。
傍晚时分,铁门关到了。
关城建在两山之间,城墙高五丈,砖石垒成,原本该是雄关如铁。
但现在,城墙多处破损,西面一段塌了丈许宽的缺口,用沙袋和木桩临时堵着,看着摇摇欲坠。
关墙上,守军稀疏拉拉。
很多人带伤,包扎的布条渗着血,在暮色里发黑。
关门紧闭,吊桥拉起。城头有人看见队伍,举起旗子摇晃。
“是北镇抚司的旗!”
有人喊。
关门缓缓打开,吊桥放下。萧辰带队入关。
关内景象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校场上躺满伤员,呻吟声此起彼伏。
几个大夫忙得脚不沾地,药材显然不够,有人在用烧红的刀子烫伤口止血,惨叫刺耳。
一个亲兵引萧辰上城墙。
李罡在城楼里,正对着地图发呆。
他五十出头,头发白了一半,脸上有道新伤,从额头划到下巴,皮肉外翻,还没结痂。
见萧辰进来,他抬头,眼睛布满血丝。
“镇国公?”
他声音沙哑,“朝廷……就派你来?”
“还有三千神机营,在后面,明早到。”
萧辰走到地图前,“现在什么情况?”
李罡指着地图上三个红叉:“铁岩、黑水、白骨,三天内全没了。
尸潮分三路南下,中路最多,估摸有百万,前锋十万,离这儿一百里。
左右两路各三十万,在扫荡周边村镇。”
他手指移到铁门关:“我这关,原本守军一万二。
打到现在,能动的不到五千,箭矢还剩三成,滚木礌石昨天用完。
火油……还有十桶,省着用。”
“尸潮什么时候到?”
“最迟明晚。”
李罡坐下,手在抖,“镇国公,我不是怕死。我守边二十年,死过三次,阎王没收。但这次……不一样。”
他看向萧辰,眼神里有种深不见底的疲惫:“那些东西,杀不死。你砍它头,它还能走几步。
你捅它心,它不在乎。
只有烧,烧成灰才行。
可火油不够,柴火也不够——关外十里内的树,全砍光了。”
萧辰沉默。
他带来的神机营,有三百支燧发枪,五百桶火药。
但面对百万尸潮,这点东西,杯水车薪。
“李将军,”他开口,“关前三里,是不是有个‘鬼愁谷’?”
李罡一愣:“有,谷道长五里,宽不过二十丈,两侧是绝壁。怎么?”
“尸潮主力若来,必走官道,鬼愁谷是必经之路。”
萧辰走到窗前,看向北方,“我在谷里埋火药,设陷阱。”
“火药?”
李罡摇头,“那玩意儿炸人还行,炸这些鬼东西……”
“不是炸,是烧。”
萧辰转身,“火药混硫磺、硝石、油料,做成‘火雷’。
埋五百个,连环引爆,能烧出一条三里火墙。
尸兵怕火,这是唯一的机会。”
李罡眼睛亮了一瞬,又暗下去:“就算能成,也只能挡住前锋。后面还有百万……”
“挡一阵是一阵。”
萧辰说,“神机营明早到,他们带了一种新式火器,叫‘燧发枪’,百步内能打穿铁甲。
还有‘神威炮’,正在路上,最迟后天到。”
“炮?”
李罡没听过这个词。
“一种大火铳,能打二里远,一炮下去,方圆十丈血肉横飞。”
萧辰解释,“墨凤——就是神机营统领——在京城试过,威力足够。”
李罡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得很苦:“镇国公,你说实话,有几成把握?”
“三成。”
萧辰不隐瞒,“但不动手,是十成死。动手,有三成活。”
“三成……”
李罡喃喃,然后一拍桌子,“够了!总比等死强!”
他喊来副将,下令抽调还能动的士兵,连夜出关,去鬼愁谷埋设火药。
萧辰让陈冲带五十个夜刃协助,把带来的五百桶火药全用上。
子时,队伍出发。
关外夜色浓重,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惨淡地亮着。
风更大了,腐臭味呛得人想吐。
鬼愁谷就在关前三里,果然险要。
两侧峭壁如刀削,谷底窄得只容两马并行。
地上散落着碎石、枯骨——不知是人的还是兽的。
“就这儿,”萧辰指着谷中段,“埋五百个火雷,间距十步。
引线连通,要保证一点火,全炸。”
“头儿,五百个全用上?”
陈冲问,“不留点备用?”
“不留,”萧辰说,“这一战,要么赢,要么死。没有备用。”
众人开始干活。
挖坑,埋雷,布线。
夜刃的人熟练,守军的人刚开始手生,但很快跟上。
山谷里只有铁锹铲土的声音,还有粗重的喘息。
埋到第三百个时,前方谷口传来马蹄声。
一个斥候连滚带爬冲进来,脸色煞白:“来了……尸潮前锋……距离不到三十里!”
“多少?”
萧辰问。
“看不清……密密麻麻……至少十万!”
斥候喘着粗气,“还有……还有三个大家伙,穿着铜甲,骑着尸马,走在最前面!”
铜甲尸将。
萧辰想起章节目录里的描述。
刀枪难入,力大无穷,是尸潮的攻坚利器。
“加快速度,”他下令,“一个时辰内,必须埋完。”
所有人发了疯似的挖坑埋雷。
手上磨出血泡,没人停。
肩膀压得生疼,没人吭声。
终于,在天亮前一刻,第五百个火雷埋好。
引线连通,一直拉到谷口一侧的峭壁上——那里有个天然石缝,人能藏进去,能看到整个山谷。
萧辰最后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带人撤回关内。
回到铁门关,天已蒙蒙亮。
神机营到了。
三千人,清一色墨青劲装,胸口绣银色火铳标志。
队伍里还有二十辆大车,车上盖着油布,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什么。
领队的是个年轻人,叫赵锐,墨凤的副手。
见萧辰,他抱拳:“公爷,神机营奉命抵达。三百支燧发枪,五百桶火药,二十车‘铁壳雷’,全数带到。”
“铁壳雷?”
“墨大人新研制的,”赵锐掀开一辆车的油布,露出里面拳头大小的铁球,表面有凸起的纹路,“里面灌火药、碎铁片,用的时候拉弦,扔出去就炸。
威力不如火炮,但比火铳强,适合近战。”
萧辰拿起一个,掂了掂,约莫两斤重。
“试过吗?”
“试过,三十步内,能炸翻披甲兵。”
赵锐说,“就是对那些尸兵效果如何……还不清楚。”
“很快就清楚了。”
萧辰看向北方。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黑线。
起初很细,像笔尖划了一下。
然后变粗,变浓,像潮水漫过堤岸,缓缓涌来。
尸潮前锋,到了。
关墙上,守军握紧兵器,手指关节发白。
有人腿在抖,有人牙关打颤,但没人后退。
李罡站在墙头,铁枪杵地,像尊石像。
萧辰走到他身边,手里拿着火把——不是普通火把,是特制的,浸了火油,烧得旺,风吹不灭。
“李将军,”他说,“信我一次。”
李罡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黑线越来越近,能看清轮廓了。
密密麻麻的人影,蹒跚,摇晃,但速度不慢。
最前面三个格外高大,穿着锈迹斑斑的铜甲,骑着同样披甲的尸马。
马眼空洞,嘴里滴着黑水。
十万尸兵,像黑色的海啸,涌向鬼愁谷。
它们没有阵型,没有章法,只是往前涌。
踩到同类的脚,就扯下来塞进嘴里。绊倒了,爬起来继续走。
没有声音,只有脚步声,沉闷,整齐,像敲在人心上的丧钟。
谷口到了。
最前面的铜甲尸将勒住马——如果那还能叫勒住。
它歪了歪头,空洞的眼窝看向山谷,似乎在判断什么。
然后,它举起手中生锈的长刀,向前一指。
尸潮涌入山谷。
一个,十个,百个,千个……
山谷里很快塞满了。
前后拥挤,左右推搡,但还在往前涌。
铜甲尸将在最前面,已经走到山谷中段。
萧辰站在关墙最高处,举着火把。
风吹火把,火苗猎猎作响。
他看向山谷,看向那些涌入死亡陷阱的尸兵,看向那三个铜甲尸将。
然后,他松开手。
火把落下,划出一道弧线,准确落在引线上。
嗤——
引线燃烧,火星顺着线路窜向山谷深处。
一秒,两秒,三秒……
轰!!!!!!!!!!!
第一声爆炸,像天雷砸地。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第一百声,第五百声!
整个鬼愁谷,瞬间变成火海。
爆炸,火焰,碎尸,黑烟。
五百个火雷连环引爆,硫磺、硝石、油料混合燃烧,温度高得能融化铁甲。
尸兵在火海里挣扎,扭动,化成焦炭。
铜甲尸将的坐骑最先倒地,马腿被炸断,嘶鸣——如果那还能叫嘶鸣。
三个尸将跳下马,铜甲被烧得通红,但还在往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
它们踏着火墙,冲向谷口,冲向铁门关。
眼中绿火熊熊燃烧。
萧辰放下望远镜,吐出两个字:
“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