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声持续了足足三十息。
整个鬼愁谷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像一张被揉皱后又点燃的纸。
五百个火雷连环引爆的威力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山谷两侧的峭壁被震塌了十几处,巨石裹着火焰滚落,把谷底的尸兵砸成肉泥,又引燃更多尸体。
火,到处都是火。
硫磺、硝石、油料混合燃烧产生的火焰呈诡异的蓝黄色,温度极高。
普通火焰烧尸兵,它们还能挣扎几下。
这火沾身就着,眨眼间就把一具尸兵烧成焦黑的骨架,骨架还保持着前扑的姿势,然后“咔嚓”一声散架。
浓烟冲天而起,混着皮肉烧焦的恶臭,被北风一吹,飘向铁门关。
关墙上,守军捂着口鼻,眼睛被熏得流泪,但没人挪开视线。
他们看着那片火海,看着那些在火焰中扭曲、倒下、化为灰烬的尸兵,先是愣住,然后有人开始颤抖——不是恐惧,是激动。
“烧……烧起来了……”
“全烧起来了!”
“老天爷开眼啊!”
欢呼声起初很小,像窃窃私语。
然后越来越大,汇成一片。
有人扔了手里的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不是伤心,是憋了十天的恐惧、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出口。
李罡站在墙头,铁枪杵地的手在抖。
他看着那片火海,看着那些在火焰中挣扎的铜甲尸将——它们的铜甲被烧得通红,像三尊刚从熔炉里捞出来的恶鬼,但还在往前走,一步步踏过同类的焦尸,踏过燃烧的碎石,向谷口走来。
“它们……还没死。”
李罡的声音嘶哑。
“铜甲导热,烧不穿,但里面的东西……”
萧辰放下望远镜,“应该熟了。”
话虽这么说,他眉头却皱着。
三个铜甲尸将,确实还在走。
虽然速度慢了很多,步履蹒跚,但确实在移动。
而且,它们走出了火海。
火焰在它们身后渐渐熄灭——不是自然熄灭,是尸潮前锋十万尸兵,用身体把火扑灭了。
后面的尸兵踩着前面焦黑的尸体继续前进,虽然数量少了至少一半,但仍有五万之众,黑压压一片,涌出山谷,在关前三里外的平地上重新集结。
火海战术,只争取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够吗?”
李罡看向萧辰,“你那个‘神威炮’……”
“不够,”萧辰摇头,“墨凤的信鸽今早到的,说路上遇到山洪,运输队要迟一天。
神威炮最早也要明晚才能到。”
李罡脸色一白。
“但还有这个。”
萧辰指向关内校场上那二十辆大车,“铁壳雷,五百个。燧发枪,三百支。还有……”
他看向青凤,“离火。”
青凤走上前,掌心离火碎片泛着橘红光芒:“我的功力恢复了六成,能放三次‘离火燎原’,每次覆盖方圆五十丈。
但用完,我就会彻底脱力。”
“三次够了。”
萧辰看向关外重新集结的尸潮,“李将军,关墙还能撑多久?”
李罡走到城墙破损处,伸手摸了摸裂缝。
裂缝最宽的地方能伸进手臂,砖石松动,轻轻一碰就掉渣。
“如果它们还用昨天那招——用尸体堆成斜坡往上爬,最多两个时辰。”
他顿了顿,“如果那三个铜甲尸将亲自撞墙……半个时辰。”
萧辰点头,转身下令:“陈冲,带夜刃上城墙,每人配十个铁壳雷,等尸兵爬过半墙就扔。
赵锐,神机营火枪队分三排,轮流射击,专打铜甲尸将——它们的铜甲已经被烧软了,应该能打穿。
李将军,麻烦你带人准备火油,浇在关墙外壁,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
关内瞬间忙碌起来。
夜刃的人从大车上搬下铁壳雷,每人腰间挂了十个,沉甸甸的。
神机营火枪队在城墙上列队,三人一组,前排蹲,中排跪,后排站,枪口对准关外。
李罡亲自带人搬出最后的十桶火油,用木勺舀了,沿着城墙外壁往下浇。
黑稠的液体顺着砖石缝隙流淌,在关墙脚下汇成一片油洼。
关外,尸潮重新集结完毕。
三个铜甲尸将站在最前面,它们的铜甲被烧得变形,有的地方鼓起水泡——那是里面尸肉被烧沸后胀开的。
其中一个的左臂关节被烧熔,整条胳膊垂着,随着走动晃来晃去。
另一个的头盔和脖子熔在一起,头歪向一边,眼窝里的绿火忽明忽暗。
但它们还在往前走。
身后,五万尸兵像黑色的潮水,缓缓推进。
距离关墙三里。
两里。
一里。
五百步。
关墙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火枪手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微微发抖。
夜刃的人握紧铁壳雷,手心里全是汗。
三百步。
铜甲尸将突然加速!
不是跑,是跃——三具铜甲尸将同时跃起,在空中划过三道残影,落地时已在百步之内!
它们的目标很明确:关墙中央那处最宽的裂缝!
“放!”
萧辰厉喝。
砰!砰!砰!
第一排火枪齐射,白烟弥漫。
铅弹打在铜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大部分被弹开,但有几发打在烧软的部位,嵌了进去,铜甲裂缝里渗出黑血。
铜甲尸将顿了顿,但没停,继续前冲。
第二排、第三排轮射。
铅弹如雨,打得铜甲火星四溅。
其中一个尸将的面甲被打穿,露出里面焦黑腐烂的脸,一只眼珠挂在外面,另一只眼窝里绿火熊熊。
它嘶吼一声——这是尸潮出现以来,第一次发出声音。
像破风箱拉扯,又像野兽垂死的哀鸣。
然后它猛地加速,冲向关墙!
“青凤!”
萧辰喊道。
青凤早已准备好。
她双手结印,胸前离火碎片光芒大盛,橘红色的火焰在她掌心凝聚、旋转,形成一个拳头大的火球。
火球脱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砸在那个冲在最前的铜甲尸将胸口。
轰!
离火炸开,不是普通火焰的扩散,是爆炸。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吞没了铜甲尸将的上半身,铜甲在高温下迅速熔化,变成滚烫的铜汁,浇在尸将身上。
尸将发出凄厉的惨嚎,整个上半身被烧穿,露出里面焦黑的骨骼和内脏。
它踉跄几步,扑倒在地,不动了。
但另外两个已经冲到关墙下!
它们没有武器,就用身体撞。
烧得通红的铜甲撞在砖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关墙剧烈震动,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倒火油!”
李罡吼道。
守军抬起油桶,顺着城墙往下倒。
黑稠的火油浇在两个尸将身上,顺着铜甲缝隙往里渗。
但它们不在乎,还在撞。
一下,两下,三下——
裂缝又宽了半尺!
“点火!”
萧辰下令。
火箭从城头射下,点燃火油。
两个铜甲尸将瞬间变成火人,但即便如此,它们还在撞!
火焰烧穿了铜甲,烧烂了皮肉,露出森森白骨,但白骨包裹的关节还在动,一下,又一下,撞击关墙!
“疯了……”
黑羽喃喃道,“这玩意儿根本不知道疼!”
“因为它们已经死了,”萧辰盯着那两个火人,“现在驱动它们的,是幽冥宗的邪术。
要破邪术,要么毁掉施术者,要么……彻底摧毁载体。”
他看向青凤:“还能放一次吗?”
青凤脸色惨白,额头全是冷汗,但她点头:“能。”
“打它们的腿关节,”萧辰说,“让它们倒下,剩下的交给我。”
青凤咬牙,再次结印。
离火碎片的光芒比刚才暗淡了些,但她还是凝出了一个火球,比刚才小,但更凝实。
火球飞出,在空中一分为二,精准命中两个铜甲尸将的膝盖。
离火的高温瞬间熔化了铜甲包裹的关节,腿骨断裂。
两个尸将同时跪倒,上半身还在前倾,狠狠撞在关墙上。
轰隆!
关墙终于支撑不住,裂缝彻底崩开,形成一个丈许宽的缺口!
碎砖乱石滚落,把两个跪倒的尸将埋在下面。
但与此同时,后面的五万尸兵,已经冲到关墙百步之内!
没有了铜甲尸将,它们就用人海。
前面的尸兵扑到关墙下,用指甲抠砖缝,用牙齿咬石棱。
后面的踩着前面的身体往上爬,一个叠一个,很快堆起一道“人梯”。
“扔雷!”
陈冲大吼。
夜刃的人拉开铁壳雷的引信,用力扔下去。
铁壳雷落在尸堆里,炸开,碎铁片四射,掀翻一片尸兵。
但后面的马上补上,人梯越堆越高,离墙头只剩三丈!
“开枪!”
赵锐嘶声命令。
火枪齐射,铅弹打进尸堆,打烂头颅,打穿胸膛。
但尸兵太多了,倒下一个,两个补上。
倒下一片,后面涌上来更多。
眼看就要爬上墙头——
萧辰拔出止水剑。
剑身出鞘的瞬间,寒气弥漫。
城墙上的温度骤降,守军呼出的气都变成白雾。
关墙外壁上,那些浇上去的火油被寒气一激,竟开始凝结,变得粘稠滑腻。
正在攀爬的尸兵手脚打滑,纷纷跌落。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止水剑的寒气消耗的是萧辰的内力,他撑不了多久。
“李将军,”萧辰咬牙,“还有后手吗?”
李罡盯着关外,忽然说:“有,但……可能没用。”
“说!”
“关墙底下,埋了东西,”李罡语速极快,“前朝修的这条关墙时,为了防止被破,在墙基下埋了‘地火雷’——不是火药,是一种叫‘石脂水’的东西,遇火就炸,威力极大。
但引线早就朽了,而且……不知道还有多少能用。”
“石脂水?”
萧辰眼睛一亮,“就是石油!引线在哪儿?”
“在关墙内部,有个暗室,但入口被砖石封死了……”
“指路!”
李罡带萧辰冲下城墙,跑到关墙内侧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这里堆着杂物,破盾、断枪、空桶。
搬开杂物,露出后面一面砖墙——砖是活动的,能推开。
推开砖墙,里面是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黑漆漆的,有股霉味。
“我进去,”萧辰说,“你们守住墙头,无论如何,再撑一刻钟。”
“我跟你去,”青凤跟上,“离火能照明,而且……万一需要点火。”
萧辰没反对。
两人钻进通道。
通道很深,斜着向下,走了约莫二十丈,前面出现一道铁门。
门没锁,推开,里面是个三丈见方的石室。
石室中央,摆着十口大缸。
缸是陶制的,封着蜡,但年代久远,蜡已龟裂。
透过裂缝,能看见里面黑稠的液体——正是石油。
缸体周围,连着十几根铜管,铜管汇聚到一处,连接着一根手臂粗的“主线”。
主线沿着石壁向上延伸,消失在砖缝里。
“这就是引线,”李罡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跟来了,“主线通到关墙外壁的一个隐蔽出口,出口有火盆,点燃火盆,火会顺着主线烧下来,引爆缸里的石脂水。但……”
他指着那根主线。
主线上锈迹斑斑,好几处已经断裂,铜管也有破损。
“三百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传火。”
萧辰走到一口缸前,敲了敲缸壁,很厚。
他拔出止水剑,在缸壁上划了一道。
剑锋过处,陶缸裂开一道缝,黑稠的石油缓缓流出。
“不用引线了,”他说,“直接在这里点火。”
“在这里点?”
李罡瞪眼,“那我们怎么出去?”
“炸开的是关墙外壁,冲击力向外,”萧辰快速解释,“石室在墙基内部,只要不是正上方,应该安全。而且……”
他看向那十几根铜管:“这些铜管通向不同方向,爆炸的威力会被分散。我们要做的,是把所有缸都打破,让石油流出来,覆盖整个石室地面。然后点火,让火焰顺着铜管往外冲。”
“需要时间,”青凤说,“打破十口缸,让石油流开,至少需要半刻钟。上面……能撑住吗?”
通道外,传来隐约的喊杀声、爆炸声。尸兵已经爬上墙头,正在短兵相接。
“撑不住也得撑,”萧辰举剑,“动手!”
三人分头行动。
萧辰用止水剑斩破陶缸,青凤用离火烧熔封蜡,李罡用铁枪砸缸壁。
黑稠的石油汩汩流出,在地面蔓延,很快漫过脚踝。
刺鼻的气味充斥石室。
打破第九口缸时,通道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黑羽冲进来,浑身是血:“头儿!守不住了!尸兵已经占了西段城墙,正在往这边压!”
“再拖三十息!”
萧辰斩破最后一口缸。
石油淹到小腿肚。
“青凤,”萧辰看向她,“点火。”
青凤点头,掌心离火凝聚。
但这一次,火球很小,只有鸡蛋大,光芒也暗淡——她到极限了。
火球落在石油上。
轰!
火焰瞬间窜起,吞没了整个石室。
热浪扑面,三人同时后退,退到通道口。
火焰顺着铜管往外冲,发出“呼呼”的咆哮声。
石室在震动,缸体在炸裂,铜管在发红。
“走!”
萧辰推着李罡和黑羽往外冲。
通道在身后坍塌。
他们刚冲出通道口,回到关墙内侧,就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
不是爆炸,是轰鸣。
像地龙翻身,整个铁门关都在震动。
关墙外壁,那段丈许宽的缺口处,突然喷出十几道火柱!
火柱粗如水桶,冲起三丈高,把正在攀爬的尸兵吞没。
紧接着,缺口周围的砖石被从内部炸开,碎石裹着火焰向外喷射,像一场逆行的流星雨。
正在攻城的尸潮,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打懵了。
火焰、碎石、冲击波。
至少上千尸兵被当场炸碎,更多的被火焰吞没,烧成焦炭。
攻势为之一滞。
关墙上,守军趁机反击,把爬上来的尸兵砍下去。
夜刃扔出最后一批铁壳雷,神机营打完最后一轮齐射。
尸潮开始后退。
不是溃退,是有序后撤。
它们退到三百步外,重新集结,数量还剩四万左右,但暂时停止了进攻。
关墙上,守军瘫倒在地,大口喘气。
萧辰扶着墙垛,看着关外那片焦土,看着那些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的尸兵,看着远处重新集结的黑色浪潮。
“赢了吗?”
李罡走过来,脸上全是黑灰。
“暂时,”萧辰说,“它们还在等。”
“等什么?”
萧辰没回答。
他看向北方,看向那片被黑烟笼罩的天空。
在那里,尸潮的主力,百万之众,正在南下。
而铁门关,已经到极限了。
“传令,”他转身,“所有人抓紧时间休息、包扎、补充弹药。
城墙破损处用沙袋堵死,火枪队清点剩余弹药,夜刃收集还能用的铁壳雷。”
“还有,”他顿了顿,“派斥候出关,往北侦查。我要知道,尸潮主力到底还有多远。”
李罡点头,正要离开,萧辰叫住他。
“李将军,关内……还有多少百姓?”
“原本有五万,逃了一半,还剩两万五千左右。”
李罡声音低沉,“大部分是老弱妇孺,走不动。”
萧辰沉默片刻:“组织他们,往南撤。能走多少是多少。”
“那关城……”
“关城我来守,”萧辰说,“但百姓不能留在这里。下一波……我们可能守不住。”
李罡看着他,良久,重重点头:“我这就去办。”
他转身离开。
萧辰站在墙头,看着关内。
夕阳西下,余晖把整个铁门关染成血色。
城墙上,士兵在搬运尸体——自己人的尸体。
一具具抬下去,排在校场上,盖着布。
不多,三百多具,但每一个,都是守了十天的老兵。
关内,百姓开始集结,拖家带口,背着包袱,沉默地往南门走。
没人哭闹,没人争抢,只有脚步声,沉重,压抑。
青凤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个水囊。
萧辰接过,喝了一口,是酒,很辣。
“你休息,”他对青凤说,“晚上可能还有恶战。”
“你呢?”
“我等等斥候的消息。”
青凤没走,陪他站着。
天色渐暗,关外燃起零星星的火——是烧焦的尸体还在燃烧,像一盏盏通往地狱的灯。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从北面传来。
斥候回来了,只有一个人,马跑得口吐白沫,人从马背上滚下来,被士兵架到萧辰面前。
“公爷……”
斥候满脸是血,声音嘶哑,“八十里……尸潮主力……八十里外……明天黎明……必到……”
萧辰握紧水囊。
“还有,”斥候喘着粗气,“它们……它们有‘引尸幡’……三丈高……绿油油的……所过之处……死人全站起来……”
李罡脸色煞白。
萧辰却笑了,笑得有点冷。
“终于来了,”他说,“传令,全军备战。另外……”
他看向赵锐:“给墨凤发信鸽,问她一句话。”
“什么话?”
萧辰一字一顿:“神威炮,能不能,提前到?”
赵锐转身就跑。
夜色彻底降临。
铁门关内外,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还有远处尸潮隐约的嘶吼。
明天黎明。
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