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队伍早早拔营，踏上前往千岩墟的最后一段路程。随着距离拉近，那座岩石巨兽般的庞大墟市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
无数道颜色各异的烟柱从墟市各处升起，混合成一片灰蒙蒙的雾霭，笼罩在墟市上空。嘈杂的声浪如同海潮般远远传来，有商贩的叫卖，有兽吼与嘶鸣，有金属撞击的叮当声，甚至还有隐约的、带着奇异韵律的吟唱或咒语声。
靠近墟市的道路明显被拓宽和修整过，路上来往的队伍也多了起来。形形色色的种族让林悦目不暇接：有身高近丈、皮肤如同树皮、扛着巨大原木的“木灵族”；有体型矮壮敦实、留着浓密胡须、推着满载矿石小车的“穴居矮人”；有背生透明蝉翼、身形轻盈、在空中飞舞穿梭的“晶翼族”；更有许多与石蹄、风嚎类似的、明显带有兽类特征的半兽人或兽化种族，有的像狼，有的像鹰，有的甚至像巨大的蜥蜴或甲虫。他们的坐骑和驮兽也千奇百怪，构成了边荒地带独有的、粗犷而充满生命力的画卷。
石蹄部落的队伍在这股洪流中并不起眼。阿母似乎刻意降低了存在感，带着队伍沿着大路边缘沉默前行。
终于，她们抵达了千岩墟的“大门”——那实际上是两座如同天然门户般的巨大岩柱，岩柱上开凿出了可供十骑并行的宽阔通道，顶端有简陋的了望台和箭垛，一些身穿统一制式、镶嵌着金属甲片的灰色皮甲、手持长矛或劲弩的守卫驻守在那里，眼神冷漠地审视着进出的每一支队伍。
这就是“墟卫”。
靠近大门，喧嚣声更加震耳欲聋。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尘土、香料、血腥、草药、金属以及各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地面是坚实的夯土，被无数足迹和车轮碾得光滑。
阿母示意队伍停下，独自一人走向大门旁一个用粗糙岩石垒砌的棚屋，那里是缴纳“墟税”和办理入墟手续的地方。林悦看到阿母从驮兽包裹中取出几块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地纹钢”锭和几片厚实的“磐石甲片”，交给了棚屋里一个面容干瘦、留着山羊胡、眼睛滴溜溜转的管事模样的兽人。那管事仔细检查了货物，又拿出一块闪烁着微光的石板记录了什么，然后递给阿母几枚粗糙的、刻画着简易符文的骨牌。
阿母回来，将骨牌分发给每人一枚。
“挂在显眼处，这是临时身份牌，也是缴税凭证，丢了会很麻烦。”
她看了一眼林悦，也给了她一枚，
“你的，记在石蹄部落账上，墟市期间有效。出墟时归还，或者用等价物品赎回。”
林悦道谢接过。骨牌入手微沉，正面刻着一个简易的山岩图案，背面有更复杂的、似乎代表石蹄部落的纹路和编号，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能量印记。
挂好骨牌，队伍随着人流，缓缓通过巨大的岩柱门洞，正式踏入了千岩墟。
门洞内，景象又是一变。仿佛进入了一个由岩石和兽皮构成的、立体而嘈杂的蜂巢。道路四通八达，却并不规整，两侧是依着天然岩壁开凿或直接用巨石、木料、兽皮搭建的各式各样的建筑：简陋的摊位、相对坚固的石屋、挂着奇异招牌的酒馆和旅店、冒着黑烟和叮当声响的铁匠铺、飘出古怪药香的药剂店……建筑之间还拉着绳索，挂着色彩斑斓的布幔、风干的兽皮、甚至是一些奇形怪状的骨骼或矿石标本。
人流、兽流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争吵声、呼朋引伴声不绝于耳。穿着各异、种族不同的生灵挤满了每一条通道，空气中弥漫着躁动与欲望的气息。
阿母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她带着队伍在迷宫般的通道中穿行，避开最拥挤的主干道，拐入一条相对狭窄、但两侧摊位和建筑明显更有秩序、也清静一些的岔路。这里的摊位上，出售的多是矿石、金属锭、锻造好的武器防具、石雕、以及一些土石属性的材料，顾客也多是像石蹄部落这样体格健壮、气息厚重的种族。
最终，她们在一处靠着岩壁、用几根粗大原木和厚实兽皮搭建成、门前有一小块空地的固定摊位前停下。摊位上已经蒙着灰尘，显然有段时间没人使用了。
“到了，这是我们石蹄部落的摊位。”
阿母下了驮兽，
“石叶，你带两个人去墟市的水源地取水，把这里打扫一下。石痕，你和我一起，把货物卸下来，分类摆好。”
她顿了顿，看向林悦，
“你……先跟着石叶，帮忙打水，打扫。顺便熟悉一下附近，但别走远，尤其不要离开这条‘石匠巷’。”
“是，阿母。”
林悦乖巧应道。
石叶对林悦笑了笑，招呼了另外一名年轻战士，带上几个巨大的皮质水囊，示意林悦跟上。
林悦跟在石叶身后，好奇又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石匠巷的摊主和顾客，多是类似石蹄部落的种族，偶尔有其他种族路过，也是行色匆匆。这里的交易看起来更“实在”，讨价还价的声音都显得粗声粗气。
水源地在巷子深处，是一个从岩壁裂缝中涌出、被简单砌成水池的泉眼，水质清澈，旁边有墟卫值守，防止争斗和污染。取水需要缴纳极少量费用，可以用最劣等的灵珠或等值物品，石叶爽快地付了钱。
打水，返回，打扫摊位。林悦干活很卖力，动作麻利。石叶对她的表现很满意，一边干活一边低声向她介绍：
“那边那个挂着獠牙招牌的，是‘黑齿部落’的摊位，专精骨器和狩猎；对面那个冒烟最厉害的，是‘火炉氏族’的铁匠铺，手艺不错，但要价黑；巷子口那家最大的石屋，是‘坚岩商会’的据点，背景硬，什么货都收也什么都卖，但价格压得低……”
林悦认真听着，默默记下这些信息。
摊位很快收拾干净，货物也分类摆好：闪亮的“地纹钢”锭、厚重的“磐石甲片”、一些成品的石斧、骨锤、以及几件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用某种黑色石头雕刻的图腾护符。阿母坐在摊位后一块磨平的石墩上，闭目养神，但耳朵微动，显然在留意周围的动静。石痕和其他战士则站在摊位两侧，如同门神。
交易很快就开始了。陆续有顾客上门，询问价格，检查货物。阿母负责主要的讨价还价，言简意赅，价格咬得很死。石蹄部落的货物以坚固耐用着称，很受一些需要可靠装备的冒险者和中小部落欢迎。
林悦被安排在摊位角落，负责照看那几件图腾护符，并帮阿母递取货物。她安静地待着，目光低垂，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她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娇小”身形、白皙的肤色，尤其是那双在昏暗光线下偶尔流转异彩的银金瞳眸，还是引起了一些注意。
起初只是好奇的打量，但很快，一些不那么友善的目光，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悄然盯上了她。
首先是一个在附近摊位徘徊了许久、穿着油腻皮甲、身材矮胖、眼睛细小的鼠类兽人。他的目光几次从石蹄部落的货物上扫过，最终却更多地落在了林悦身上，尤其是在她递送货物时露出的一截手腕和那双眼睛上，眼中闪烁着贪婪和探究的光芒。
接着，是几个聚在巷子口、穿着杂乱、身上带着血腥气和酒气、明显是混迹墟市底层的闲汉。他们对着石蹄部落的摊位指指点点，目光不怀好意地在几位女战士身上打转，最后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林悦，发出几声猥琐的低笑，互相交头接耳。
甚至连对面“火炉氏族”铁匠铺里那个正在打铁的、满脸横肉、膀大腰圆的雄性铁匠，在抡锤的间隙，也抬眼瞥了林悦几下，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和评估。
这些目光，如同粘腻的触手，让林悦感到很不舒服。她知道，自己这个“异类”在相对单一的石匠巷，确实太显眼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恐怕在天启界也是罕见的特征。
她尽量将头埋得更低，用额前散落的碎发稍稍遮挡眼睛，动作更加小心谨慎。
但麻烦，往往不因你的低调而止步。
下午时分，摊位的交易暂时告一段落。阿母让石叶和另一名战士留守，自己带着石痕，要去“坚岩商会”打听一下“熔火晶”和“疗骨藤”的行情和价格。临走前，她特意看了林悦一眼，警告道：
“老实待着，别惹事。”
林悦点头。
阿母和石痕离开后不久，那个在附近徘徊许久的鼠类兽人，晃晃悠悠地凑到了摊位前。他没看货物，而是直接冲着留守的石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石蹄部落的妹子，生意不错啊。”
石叶皱了皱眉，不咸不淡地回道：
“还行。要买什么？”
“买？嘿嘿，先看看，先看看。”
鼠类兽人搓着手，小眼睛却滴溜溜地转向了角落里的林悦，
“这位……看着眼生啊？不是你们石蹄族的人吧？新收的奴隶？还是……捡来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相对安静下来的午后巷道里，显得格外清晰。附近几个摊位的人和巷子口那些闲汉，都竖起了耳朵。
石叶脸色一沉：
“不关你的事。不买东西就请让开，别挡着摊位。”
“哎，别这么大火气嘛。”鼠类兽人嘿嘿笑着，非但没走，反而又凑近了一步，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林悦，尤其是她的眼睛，
“我就是好奇，这双眼睛……可真稀罕。什么种族的？卖不卖？我出个好价钱！”
此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目光更多了。巷子口的闲汉们更是吹起了口哨。
林悦心中咯噔一下，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她知道，最担心的事情之一，果然发生了。在这无法无天的边荒墟市，一个“稀罕”的、看似无主的异族，本身就是一种“货物”。
石叶也怒了，霍然起身，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灰毛’，你找死吗？这是我们石蹄部落的客人！再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被称作灰毛的鼠类兽人似乎对石叶的威胁并不太在意，他摊了摊手，皮笑肉不笑：
“客人？石叶雌性，你可别唬我。你们石蹄部落什么时候有这么‘娇弱’的客人了？还挂的是你们的临时身份牌……嘿嘿，该不会是你们从哪儿‘捡’来的、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好货色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拿出来瞧瞧，价钱好商量嘛！”
他的话语充满了暗示和挑衅，不仅侮辱了林悦，更是在质疑石蹄部落，甚至想将事情闹大，把水搅浑。
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更加灼热了。几个闲汉甚至开始慢慢向摊位这边挪动。
石叶气得脸色发白，另一名留守的战士也站了起来，怒视着灰毛。
林悦知道，不能再沉默了。石叶她们维护自己，是出于道义和部落的尊严，但如果矛盾激化，真的动起手来，在阿母不在的情况下，未必能讨到好处，而且可能违反墟市规矩，给石蹄部落带来麻烦。
她必须自己应对。
在石叶再次开口斥责之前，林悦缓缓抬起了头。她没有看那个令人作呕的灰毛，而是先对石叶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她才转向灰毛，那双异色的瞳眸在阴影中平静地看向他，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淡漠。
她用那依旧磕绊、但清晰了不少的通用语，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到：
“我，林悦。石蹄部落的……客人，也是……暂时的同伴。”
她指了指自己胸前的骨牌，
“你，想买我？”
她顿了一下，在灰毛和其他人惊诧的目光中，没想到这个看似怯懦的异族会直接回应，继续用平直的语调说道：
“可以。”
可以？石叶和另一名战士愣住了。灰毛眼中则爆发出惊喜和贪婪的光芒。
但林悦的下一句话，让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但，买我之前……”
林悦的目光扫过灰毛，又扫过巷子口那些蠢蠢欲动的闲汉，最后回到灰毛脸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意味，
“你，先问过我的……‘旧主’。”
旧主？什么旧主？
灰毛一愣，下意识追问：
“你旧主是谁？在哪儿？”
林悦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起手，看似随意地，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左眼下方、靠近颧骨的位置——那里其实什么标记都没有。但在天启界，某些强大存在或势力，确实有给自己“所有物”打上隐秘印记的习惯。
她的动作很自然，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然后，她看着灰毛的眼睛，用更慢的语速，吐出几个词：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尤其是……用脏手，和……脏眼睛看。”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威胁，甚至没有起伏，但配合着她那奇异的瞳色、平静到诡异的眼神，以及那句“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却莫名地让人脊背生寒。尤其是她刻意强调的“脏手”和“脏眼睛”，更是让灰毛感到一阵难堪和被藐视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丝突然冒出来的、不确定的忌惮。
这个异族……真的有旧主？而且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善茬？能在身上留下隐秘印记的，至少也是灵境以上的存在，或者是有组织的势力……
灰毛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脸色变幻不定。他敢欺负看起来落单弱小的异族，敢挑衅石蹄部落的年轻战士，但对那些真正有背景、有靠山的，却本能地感到畏惧。墟市里水深，谁知道会不会踢到铁板？
巷子口那些闲汉也安静了一些，互相交换着眼神，有些犹豫。
石叶虽然不明白林悦在说什么“旧主”，但看到她镇定自若的样子，以及灰毛突然迟疑的反应，立刻反应过来，趁势上前一步，厉声道：
“灰毛！听到没有？这位客人不是你能招惹的！赶紧滚！不然等我们阿母回来，还有这位客人的‘旧主’找上门，我看你怎么死！”
灰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盯着林悦看了又看，想从她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但林悦的表情管理近乎完美，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最终，对未知强者的恐惧压过了贪婪。灰毛啐了一口，色厉内荏地丢下一句：
“哼！装神弄鬼！走着瞧！”
然后悻悻地转身，挤开人群溜走了。巷子口的闲汉们见状，也失去了兴趣，渐渐散开。
一场潜在的危机，被林悦用虚构的“旧主”和镇定的态度，暂时化解了。
石叶松了口气，看向林悦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和探究。她显然不相信林悦真有什么厉害的“旧主”，但却佩服她临危不乱、急中生智的反应。
“你……刚才真敢说。”
石叶低声道。
林悦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低声道：
“吓唬他……不然，更麻烦。”
她明白，这只是权宜之计。灰毛那种地头蛇，未必会完全相信，可能会去打听，也可能只是暂时退缩。自己“稀罕”的特征已经暴露，在这鱼龙混杂的千岩墟，类似的麻烦，恐怕不会只有这一次。
她必须尽快获得足够的信息，找到相对安全的去处，或者……让自己变得不那么“好惹”。
就在这时，阿母和石痕回来了。她们脸色不太好看，似乎打听消息并不顺利。
“熔火晶价格涨了三成，而且存货紧张。疗骨藤也被几个大商会提前订走了大半。”
阿母沉声道，看了一眼摊位，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石叶低声将刚才灰毛挑衅和林悦应对的事情说了一遍。
阿母听完，看向林悦的目光也深沉了些许。她没多问“旧主”的事，只是点了点头：
“应对得不错。但‘灰毛’是‘地鼠帮’的喽啰，睚眦必报，不会轻易罢休。接下来几天，你尽量不要单独行动。”
她顿了顿，
“看来，想顺利换到我们需要的东西，没那么简单。墟市的水，比往年更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