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公府,书房。
夜深如海,将白日里所有的喧嚣与伪装尽数吞没。
窗外,是死寂的庭院和那片象征着“悲伤”的废墟。窗内,却亮着一豆孤灯。
萧夜澜坐在书案后,白日里那身象征着病弱与哀恸的宽大白袍,已被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取代。他发髻高束,面容冷峻,那双空洞的、盛满悲伤的眸子,此刻锐利如鹰,正飞速扫过一份份从各处递上来的密报。
陈七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他研着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已经习惯了公爷的这种分裂。白日里,他是为亡妻失魂落魄的痴情种,是病得连朝都上不了的护国公,是朝臣眼中即将失势的新贵。到了夜晚,他才是那个真正执掌着南国暗流,运筹帷幄的七皇子,萧夜澜。
这出戏,演得天衣无缝。只是陈七看着自家主子日渐削瘦的侧脸,和眼下那抹挥之不去的青黑,心中总是一阵阵地发酸。
公爷的心病,一半是演的,另一半,却是真的。
“北国边境的兵力调动,有何异常?”萧夜澜头也不抬,声音低沉,敲在静谧的空气里。
“回公爷,一切如您所料。”陈七躬身道,“他们果然将主力调往了您故意在假图纸上标注的‘薄弱’关隘。我方边军已按您的部署,设下埋伏,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萧夜澜“嗯”了一声,又翻开另一份卷宗,上面记录的是京中各方势力的动向。
他的手指在“太子党余孽”几个字上,轻轻点了点。
“城南那几只老鼠,还在蹦跶?”
“是。近日常在私宅集会,我们的人在外围盯紧了,只是……”陈七有些迟疑,“他们行事愈发诡异,似乎在等什么人,或者什么消息。”
萧夜澜的指尖停住,他想起了暗卫回报的那个“熟悉将军府内情”的神秘女人。
柳如烟。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他心里。他并不在乎柳如烟的死活,他在乎的是,这条疯狗,会不会在不经意间,咬到他真正想保护的人。
他正要下令,让暗卫加大对柳如烟的监视力度,书房的窗户,被极轻地叩响了三下。
一道黑影如青烟般,无声无息地滑入房中,单膝跪地。
是负责监视百花巷的暗卫。
萧夜澜的心,没来由地一紧。他放下手中的朱笔,抬起头,目光如电。
“说。”
“公爷,”暗卫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丝急切,“目标离家,正前往东城百草堂。”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陈七手里的墨锭,在砚台上停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刮擦声。
萧夜澜的瞳孔,微微收缩。
百草堂?药铺?
她受伤了?还是病了?
不对。下午时暗卫才传回消息,说她精神很好,还在门口晒着太阳,和邻居闲聊。老先生也说过,她的伤口愈合得极快,早已无碍。
那她去药铺做什么?还是在这种深夜时分。
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是……暴露了?她需要用药材来制作某种东西,用于脱身或是反击?
“她是一个人?”
“是。穿着布衣,挎着竹篮,看样子,像是寻常妇人夜出采买。”
“沿途可有异常?是否有人跟踪?”
“属下等已将沿路清扫干净,未发现任何可疑人员。她似乎也十分警觉,数次在街角停留,像是在观察身后。”暗卫回答得滴水不漏。
萧夜la?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他知道她的警觉性。她能察觉到任何一丝不寻常的窥探。
所以,她此行,是她自己的决定。
可为什么?
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个漩涡里挣脱出来,为什么不等伤势痊愈,不等风声过去,就急着在深夜行动?
萧夜澜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
是她发现了什么线索?关于太子党余孽?还是北国那边,又有了新的动静?
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冲到她身边,将她抓回来,锁进这间屋子里的冲动,在他心头疯狂滋长。
他可以保护她。他有足够的能力,为她撑起一片绝对安全的天空。她不需要再像从前那样,孤身一人,在刀尖上行走。
可是……
他看着桌上那豆摇曳的烛火,脑海里浮现出她那双清亮又倔强的眼睛。
他知道,她不是可以被圈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她是鹰。是只有在最险恶的风暴中,才能展现其矫健姿态的苍鹰。
把她锁起来,她会死的。不是身体的死亡,是灵魂的枯萎。
那股暴躁的冲动,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光已恢复了绝对的冷静。
“陈七。”
“属下在。”
“传令下去,”萧夜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影’字组全体出动。以百草堂为中心,封锁所有街道。我要知道每一个进出百草堂的人的身份,查清他们祖上三代。”
“是!”
“‘风’字组,潜入百草堂,替换掉里面的伙计和掌柜。她买什么药,问什么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但记住,不许让她察觉分毫。”
“是!”
“‘林’字组,在她回程的路上,清理掉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无论是喝醉的醉汉,还是打架的流氓,或者是一块松动的石板,我都不希望她遇到。”
“是!”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而果决。
陈七一一应下,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影、风、林三组,是护国公府最精锐的暗卫,通常只有在执行最高级别的任务时,才会同时出动。
如今,公爷竟然为了保证王妃夜里出门买一趟药的安全,将所有底牌都派了出去。
这已经不是保护了,这是在用一张天罗地网,将她所到之处,变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暗卫领命,身影一闪,再次融入夜色。
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萧夜澜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
冰冷的夜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微晃动。
他望着远处东城的方向,那里灯火稀疏,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几点碎钻。
他知道,她就在那片灯火的某一处。
他看不见她,却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
这种感觉,让他既安心,又备受煎熬。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小小的锦囊,倒出那片被压得平整的茶叶。
茶叶已经完全干了,边缘微微卷曲,散发着淡淡的枯萎的气息。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茶叶的纹路,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
惊蛰……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信任她的能力,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担忧。这是一种全新的、陌生的情绪,远比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感到无力。
就在这时,窗外又传来一声更轻微的鸟鸣。
是刚刚离开的暗卫,去而复返。
萧夜la?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这么快回来,是出事了?
黑影再次滑入,单膝跪地,声音比方才更加急促。
“公爷,有新情况。”
“说!”
“目标……目标在百草堂,除了抓了几副治疗风寒咳嗽、润肺平喘的药材之外,还……还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萧夜la?的眉心紧紧蹙起。
暗卫似乎有些犹豫,仿佛那东西太过匪夷所思。
“她还买了一袋最劣等的黑炭,和一个……巴掌大的小泥炉。”
黑炭?小泥炉?
萧夜澜愣住了。
陈七也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百花巷的苏记茶馆,后院就有修葺一新的大厨房,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一应俱全。王妃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治疗咳嗽的药材,尚可理解为掩人耳目。
可这黑炭和泥炉……
一个富商的遗孀,一个清雅茶馆的老板娘,买这种只有在贫民窟的窝棚里,才会用到的取暖之物,这太不合常理了。
除非……她要去的地方,就是那种地方。
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击中了萧夜澜。
下午的密报里,暗卫曾提到,她在瓦市的贫民窟边缘,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当时只以为她是初到京城,对什么都好奇,并未深究。
现在想来……
“她离开百草堂了吗?”萧夜澜的声音,已经冷得像冰。
“刚刚离开,正……正朝着城南的方向走。”
城南。
那里,正是京城最大的一片贫民窟所在。
萧夜澜的拳头,猛地攥紧。
他终于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她不是在执行任务,也不是在调查什么案子。
她要去救人。
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市井妇人的身份,去救助某个藏在京城最肮脏角落里的人。
是谁?
是什么人,值得她冒着暴露的风险,在深夜里,带着药和炭火,亲自前往?
那个人,一定对她很重要。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酸涩感,混杂着怒火,瞬间席卷了萧夜澜的胸腔。
他为她铺平了所有的路,为她挡住了所有的风雨,为她打造了一个看似安稳的世界。
可她的心里,竟然还藏着一个,比他更重要,重要到让她不惜以身犯险的人。
“公爷……”陈七看着萧夜澜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和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吓得心惊胆战。
萧夜澜没有理会他。
他死死地盯着窗外那片无尽的黑暗,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那声音,冷得像是从九幽地狱传来。
“给我查。”
“把城南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我查出来。”
“她要去见的,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