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光线昏暗，空气凝滞。
柳惊鸿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身体蜷缩着，瘦削的肩膀随着压抑的呜咽一下下地抖动。那封被强塞进她手里的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画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胸口因剧烈的咳嗽还未平复，带着一丝病态的起伏。他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达成目的后的疲惫和麻木。他以为自己赢了，他用最原始、最有效的手段，驯服了这只意外闯入的羔羊。
“明天一早，城西，平安医馆。”他重复着指令，声音冷硬，不带一丝情感，“记住，姓秦的大夫，左手小指，黑色骨戒。”
柳惊鸿没有回应，只是把脸埋得更深，哭声也愈发凄切，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只能用眼泪表达无助的小兽。
“画-眉”皱了皱眉，对这种懦弱的哭泣感到一阵不耐。他弯下腰，想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催促她赶紧离开。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瞬间，那哭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琴弦，突然断裂。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窝棚里只剩下泥炉里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稻草上莺儿浅浅的呼吸声。
“画-眉”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柳惊鸿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张原本被泪水和惊恐占满的脸上，此刻干净得可怕。泪痕还在，但那双眼睛，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深，沉静，不起一丝波澜。方才那足以溺死人的恐惧和哀求，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像一把最精细的手术刀，冷静地剖析着他，从他因病而泛黄的眼白，到他握着木工锥时微微颤抖的指节，再到他身后，那个被他视若性命的女儿。
“画-眉”的心脏，猛地一跳。
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被更高级别的掠食者盯上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寸寸上爬。
这不是一只羊。
这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你……”他喉咙发干，只吐出了一个字。
柳惊鸿没有理会他的惊疑。她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个瘫软在地、哭得肝肠寸断的人，只是一个拙劣的幻影。她伸手，用指腹轻轻抹去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拂去一件珍贵瓷器上的浮尘。
“平安医馆，”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画眉”紧绷的神经上，“秦大夫，黑骨戒。”
她复述着关键词，语气平静得像是在确认一笔再寻常不过的买卖。
“画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措手不及，只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柳惊鸿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的信上。她没有立刻揣进怀里，而是用两根手指，捏着信封的一角，将它举到眼前，对着烛火，仔细地端详着。
那姿态，不像是在看一封信，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危险品。
“信，我会送。”她淡淡地说，目光却没有离开信封，“不过，我有几个问题。”
“画眉”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木工锥。
“第一，”柳惊鸿的指尖，在信封那条用米糊粘合的封口上，若有似无地轻轻划过，“如果我半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或者遇到了刚才那样的‘泼皮’，信丢了，或是坏了……怎么办？”
她“不小心”和“泼皮”两个词，咬得极轻，却像两根钢针，精准地扎进了“画眉”的耳朵里。
他在试探她，她也在反过来试探他。
“画眉”的脸色沉了下来：“你最好保证不会有这种‘不小心’。”
“我当然想保证。”柳惊鸿轻轻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火光下，显得有些诡异，“可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寡妇，不是吗？京城的夜晚，这么危险，万一我死了，这封装着‘救命药方’的信，可就没人送了。”
她将“救命药方”四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画眉”的心，又往下沉了一分。她听懂了他们的黑话。
“第二，”柳惊鸿没等他回答，继续说道，她的目光转向了稻草堆上的莺儿，“如果我把信送到了，拿到了钱。可那位秦大夫，却没能及时把‘药’送到。莺儿的病，等得及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画眉”最脆弱的地方。
他可以威胁柳惊鸿的性命，可以不在乎她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莺儿的病。
柳惊鸿将他的慌乱尽收眼底，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天悯人的怜悯。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她将他刚才威胁她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这趟差事，从我踏进这个门开始，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我的命，和莺儿的命，现在绑在了一起。”
“画眉”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主动权，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完成了易手。
他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却发现自己早已成了对方棋盘上的子。
“所以，”柳惊鸿上前一步，逼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他刚才威胁她时的距离，“为了莺儿，也为了我能活命，你必须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封信的封口。
“这东西，怎么安全打开？”
一句话，石破天惊。
“画-眉”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惊鸿，眼中的惊骇已经完全掩盖了病态。
她知道！
她知道这封信有机关！
一个普通的江南寡妇，怎么可能知道北国密信的制式？怎么可能仅凭触摸和观察，就判断出里面藏着特制的火药引信？
她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几乎是立刻否认，声音却因为震惊而微微发颤。
“是吗？”柳惊鸿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训练营里的规矩，代号‘画皮’的暗桩，应该比我更清楚。A级密信，双重保险。一层是防伪，一层，就是防自己人。”
“画皮”，是原身在北国组织的代号。
当这两个字从柳惊鸿口中吐出时，“画眉”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墙壁，发出一声闷响。他手中的木工锥，“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像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
“你……你……”他指着她，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柳惊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揣进了自己最贴身的衣袋里，动作珍而重之，“重要的是，现在，只有我能救你的女儿。”
她看着他，眼神恢复了那种悲悯。
“把你知道的，关于京城情报网瘫痪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这是交换。我用莺儿的命，换你的情报。”
“画眉”大口地喘着气，他看着眼前这个气场全开，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女人，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传说。
一个在组织里被列为最高机密，代号“幽灵”的顶级特工。传说她已经……死了。
难道……
这个念头太过疯狂，让他不敢再想下去。
“我凭什么相信你？”他沙哑地问，做着最后的挣扎。
柳惊鸿没有说话，她只是走到那个小小的泥炉边，蹲下身。她从篮子里，拿出那包被萧夜澜的人特意多塞进来的上好甘草。
她没有将甘草放进药里，而是捻起了几根，随手丢进了烧得正旺的炭火中。
“滋啦——”
甘草遇火，瞬间卷曲，一股混杂着药香和焦糊的特殊气味，在小小的窝棚里弥漫开来。
闻到这个味道，“画眉”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这是……这是当年在训练营里，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信号！只有核心成员才知道的暗号！
三短一长，代表“敌在侧，速撤离”。
两长两短，代表“任务取消，原地待命”。
而像她这样，一把丢进去，任其燃烧，散发出最浓烈的气味，只代表一句话——
“最高指令，无条件服从。”
“画-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他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眼神空洞地看着那炉跳动的火焰，像看着一个神迹。
真的是她。
那个传说中的“幽灵”。
她没有死。
“现在，可以说了吗？”柳惊鸿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画眉”抬起头，看着这个掌控了他和女儿命运的女人，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是全然的解脱，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终于，找到组织了。
他张了张嘴，正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就在这时，窝棚外那条寂静的巷子里，忽然响起了一个清冷的、不带丝毫烟火气的男人声音。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剑，瞬间刺破了夜的宁静，也穿透了窝棚薄薄的墙壁，清晰地传了进来。
“闹够了，就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