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城南,是京城繁华袍衫下,一块生了疽的烂肉。
柳惊鸿提着篮子,走在狭窄、泥泞的巷道里。空气中混杂着廉价脂粉、馊水和霉变的潮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裹住人的口鼻。高门大院的灯笼光到这里便断了,只剩下几户人家窗纸里透出的、豆大的昏黄光晕,在黑暗中苟延残喘。
她走得很慢,步履轻巧,几乎没有声音。那身洗得发白的布裙,让她完美地融入了这片晦暗的背景。只是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比远处最亮的星子还要清醒。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每一个拐角,每一处堆积的杂物,每一声从窝棚里传出的梦呓,都被她收入耳中,拆解分析。
百草堂的药材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码在竹篮底层,上面盖着那个巴掌大的小泥炉和一小袋黑炭。药铺的掌柜和小伙计都是生面孔,但举止沉稳,对药理也颇为精通,是萧夜澜的人。他们没有多问一句,只在她付钱时,不动声色地多给了一包上好的甘草。
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让她心中稍定。但越是靠近那片贫民窟的核心地带,她的心跳就越是沉稳,血液也仿佛变得冰冷。
她终于在那个熟悉的巷口停下。
白日里见过的窝棚,在夜色中更显破败,像一头蜷缩在阴影里、奄奄一息的野兽。门帘那块破布,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露出一线漆黑的缝隙,仿佛随时会断气。
周围很静,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犬吠。
柳惊鸿没有立刻上前。她靠在巷口的墙壁后,将自己完全隐入黑暗,静静地观察着。一炷香,两炷香……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窝棚里没有任何动静,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死寂得像一座坟墓。
她将竹篮换到左手,右手从袖中滑出一枚最普通的铜钱,扣在指间。然后,她才从阴影里走了出去。
她的脚步声很轻,却足以让一个受过训练的人察觉。她走到窝棚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身子微微前倾,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和怯意。
“请问……屋里有人吗?”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在这寒冷的夜里,显得有些单薄。
窝棚里依旧死寂。
柳惊鸿又等了片刻,再次开口,声音里添了几分不确定:“下午时,我见你家孩子咳得厉害……我……我以前也住南边,那边治风寒咳嗽,有个土方子。我便去药铺抓了些药,熬了水喝,兴许能好受些。”
她说完,便安静地站在原地,不再言语,像一个做了好事却又怕被拒绝的、笨拙的好心人。
终于,那块破烂的门帘,被一只手从里面掀开了。
“画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比下午时看起来更加憔arc,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他没有出来,只是用身体死死地堵住门口,一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病态的、警惕的光,死死地盯着她。
“你是谁?想做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喉咙里卡了一把沙子。
“我……我姓苏,就住在前面百花巷,新开了家茶馆。”柳惊鸿垂下眼帘,避开他审视的目光,一副不善与人打交道的模样,“我没有恶意。只是看孩子可怜。天冷,我还带了个小炉子和些炭火,给孩子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她说着,将手里的竹篮往前递了递,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画眉”的目光落在那个小泥炉和黑炭上,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京城的冬夜,湿冷刺骨。对于一个重病的人和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温暖,比食物更重要。
可他依旧没有动,怀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她身上来回刮着。“无亲无故,何必如此?”
柳惊鸿抱着竹篮的手指紧了紧,她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那不是装的,而是想起了莺儿那张面黄肌瘦的小脸,和那双空洞的眼睛。
“我……我的孩子,也是在冬天没的。”她的声音带上了真实的哽咽,那份悲伤,真切得足以骗过任何人,“也是咳嗽,咳着咳着,人就没了。我看到你家姑娘,就想起了他……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你若是不信,把东西拿去便是,我这就走。”
她将竹篮放在地上,转身欲走。那份被误解的委屈和恰到好处的退缩,是击溃一个多疑之人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步。
“等等。”
“画眉”终于开口了。
柳惊鸿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男人压抑的咳嗽声和粗重的喘息。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现实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疲惫。
“进来吧。外面冷。”
柳惊鸿的心,沉静如水。她转过身,看到“画眉”已经侧开了身子,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窝棚里,一股浓重的霉味和药草的苦味扑面而来。里面没有点灯,只有月光从顶棚的破洞里漏下来,照亮一小片地方。借着这微光,柳惊鸿看清了里面的情形。
地上铺着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就是床铺。莺儿就蜷缩在稻草上,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看不出颜色的棉袄。她似乎睡着了,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封用油纸包着的信。
柳惊鸿的目光只在那封信上停留了不足一息,便立刻移开,落在了小女孩因为发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上。
她走过去,将竹篮放下,熟练地将小泥炉摆在通风处,夹了几块黑炭进去,用火折子点燃。整个过程,她都低着头,动作轻缓,仿佛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
“画眉”就站在她身后,像一尊沉默的、充满戒备的雕像,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很快,泥炉里的炭火烧了起来,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红色的火光跳动着,驱散了窝棚里一部分的阴冷和黑暗,也映亮了柳惊鸿的侧脸。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悲悯和温柔。
“把药用水冲开,趁热喂孩子喝下。这几味药性子温和,不伤身子。”她将一包药材递给“画眉”,“剩下的这些,够你们用几天的。炭火也省着点用,晚上能暖和些。”
“画眉”默默地接过药包,手指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多谢。”他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声音依旧干涩。
“不用。”柳惊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再次落到莺儿身上,“孩子病着,得有人照顾。你……一个人,方便吗?”
这是一个试探。
“画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含糊地应道:“还好。”
柳惊鸿不再追问,她知道,过度的关心只会引来更多的怀疑。她理了理裙摆,轻声道:“那我先回去了。明早我再送些热粥过来。”
她转身准备离开,就在她走到门口时,身后的“画眉”突然开口。
“苏老板。”
柳惊鸿停下,回头看他。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让他那双病态的眼睛显得格外深邃。
“你不好奇吗?”他问。
“好奇什么?”
“好奇我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柳惊鸿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我帮你们,只是想求个心安。”
“心安?”“画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在这吃人的京城里,‘心安’两个字,最是奢侈。苏老板,你是个好人,但好人……通常活不长。”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浸透了绝望的告诫。
柳惊鸿的心一动,她知道,鱼要上钩了。
她看着他,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解和固执:“就算是活不长,也该摸着良心活。不然,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分别?”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画眉”的心里。
行尸走肉。
他看着自己这副残破的身体,看着蜷缩在稻草堆里、不知明日是死是活的女儿,他现在,可不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吗?
他眼中的戒备,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悲凉和挣扎。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眼神却异常干净的女人,心中忽然涌起一个疯狂的念头。
或许……她可以。
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一个新来京城的外乡人,一张干净的白纸。她有善心,却不愚蠢;她有同情,却没有过多的好奇。这样的人,是最好的伪装,也是最不可能引人注意的棋子。
“苏老板,”他向前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赌博意味,“你说得对。人,不能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这里……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不是几包药,几斤炭就能解决的麻烦。”
柳惊鸿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蹙起眉,脸上露出为难和警惕的神色:“我只是个开茶馆的妇道人家,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大忙。”
“不,你帮得上。”“画眉”的语气变得急切,“我需要你帮我送一封信。”
“送信?”柳惊鸿的表情更显困惑和抗拒,“京城里有的是镖局和驿站……”
“他们送不了。”“画眉”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耳语,“这封信,必须交到一个特定的人手里。而且,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他死死地盯着柳惊鸿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这京城里,生了一场瘟疫。很多人都病了,病得很重,需要药来救命。”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寂静的空气里,“而能治这场瘟疫的‘药方’,就在这封信里。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把它送到‘大夫’手上。”
瘟疫,药方,大夫。
一连串的黑话,让柳惊鸿的血液几乎凝固。
北国京城情报网,真的彻底瘫痪了。他们甚至无法进行有效的信息传递,需要借助一个来路不明的“寡妇”去送信。
她脸上的表情,从为难变成了惊慌。她连连后退,摆着手:“不行不行……这……我担不起这样的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她的反应,完全在一个普通妇人该有的范围之内。
可“画眉”却不肯放过她。他上前一步,几乎贴到她面前,那双因为疾病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吓人。
“苏老板,你没有退路。”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残忍的威胁,“你今天踏进了这个门,见了不该见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话。你以为,你还能像从前一样,安安稳稳地开你的茶馆吗?”
柳惊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画眉”看着她被吓坏的模样,语气又缓和下来,带上了诱哄。
“你只要帮我这一次。事成之后,我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枯瘦的手指,“五十两黄金。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离开京城,去江南买个小院,安稳度日。”
利诱,威逼。
一套组合拳打下来,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方寸大乱。
柳惊鸿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看着“画眉”,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挣扎。
“画眉”以为她动心了,正要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窝棚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几声粗鲁的叫骂。
“他娘的,就是这儿!那小子偷了老子的钱袋,就钻进这条巷子了!”
“给老子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画眉”的脸色,瞬间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