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缕秋阳掠过棉田的轮廓,田埂上的人影被拉得很长。小虎的孙辈正把最后一本记录棉田琐事的册子放进樟木箱,箱底垫着的红绒棉布,是当年哑女用第一茬红绒棉亲手缝的。册子上的字迹换了几代人,从最初歪歪扭扭的稚嫩笔触,到后来沉稳工整的记录,再到如今孩子般认真的涂鸦,却都在诉说着同一件事——关于土地、种子与传承。
麦生和哑女坐在老樟树下,看着孩子们在棉田边追逐打闹,他们的笑声惊起了几只停在棉桃上的麻雀。哑女从竹篮里拿出最后一捧红绒棉,绒絮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粉光,她颤巍巍地将棉絮塞进麦生掌心,就像多年前,她第一次将弹好的棉絮递给他那样。
“你看,”麦生摊开手,粉绒在他布满皱纹的掌心里轻轻动,“比当年的第一茬还软。”
哑女点点头,指了指棉田深处。那里,新播的籽王苗正顶着嫩绿的芽,叶片上还沾着傍晚的露水,像极了许多年前,那株让他们紧张了一整夜的首苗。风吹过,新苗轻轻晃,仿佛在回应着什么。
小虎的声音从仓库方向传来,他正指挥着孩子们把分拣好的棉籽装袋,红绒棉的籽装在红布包里,籽王的籽放在竹篾筐里,标签上的字迹是小虎孙辈写的,一笔一划学着手稿上的老字体。“这些籽明年开春就下种,”他的声音洪亮依旧,带着岁月沉淀后的厚重,“记着多施些草木灰,跟你太爷爷当年教的一样。”
春杏的重孙女抱着那本泛黄的小本子跑过来,指着封面上那朵朱砂画的棉桃问:“太奶奶,这朵花为什么一直红着呢?”
哑女接过本子,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抹朱砂,眼底的光像落了星。麦生在一旁笑着接口:“因为啊,这花里藏着太阳的暖,藏着雨水的润,藏着一辈辈人的盼,所以它不会褪色。”
风再次掠过棉田,成熟的棉桃“噼啪”轻响,像是在应和。白绒、粉绒在风里扬起,混着新苗的清香,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春的播种、夏的生长、秋的收获、冬的孕育,也网住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晨昏与岁月。
从那株颤巍巍的首苗,到连成片的棉海;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后来的从容不迫;从田埂上年轻的身影,到樟树下相握的老手……棉田的故事,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它是籽与土的约定,是人与时光的相守,是每一粒棉籽里藏着的、对下一个春天的期待。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时,孩子们举着装满棉籽的袋子往回走,歌声在田埂上荡开。哑女把小本子放进樟木箱,与那些旧纺车、老弹弓、磨亮的锄头摆在一起。箱盖合上的瞬间,仿佛有无数棉桃裂开的轻响在耳边回荡,那是岁月的絮语,是传承的回声。
棉田的故事,没有完结。
就像籽会落地,芽会破土,绒会飞扬,只要土地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如何播种、如何守护,这片棉田就会年复一年,在春阳里抽芽,在夏雨里拔节,在秋风里结果,在冬雪下积蓄力量,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织成温暖而绵长的长歌。
明年,棉田依旧会绿,棉桃依旧会红,而新的故事,会像第一缕春风那样,准时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