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棉田染成金红时,麦生站在田埂上,看哑女弯腰摘最后一朵红绒棉。她的白发已经漫过耳际,像落了层霜,可指尖捏着棉桃壳的力道,依旧稳得像当年——三指捏住壳瓣,轻轻一掰,粉绒便簌簌落进竹篮,沾着阳光的暖,像捧了团不会凉的霞。
“够了,够了。”春杏拄着拐杖走过来,竹篮里的白绒堆得冒了尖,是籽王最后一季的绒。她的背比去年更驼些,可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依旧盛着当年的甜,“虎娃来信说,城里的布庄还等着这红绒棉呢,说做成的袄子比羽绒还暖。”
田埂那头,小虎正教孙辈们辨认棉籽。半大的孩子蹲在竹匾前,捏着黑亮的籽儿问东问西,他的声音早没了当年的清亮,却带着股沉淀了岁月的厚:“这粒是籽王,你看这纹路,深的是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这粒红绒棉,壳上带点粉晕,是你哑奶奶最宝贝的……”
张叔的坟就在棉田东头,新培的土上,栽着株从籽王根上分出来的棉苗,此刻正开着朵淡紫的花。哑女走过去,把刚摘的红绒棉绒轻轻放在碑前,像给老人递了块暖手的帕子。她翻开那本磨得卷了边的小本子,最后一页画着片棉田,田埂上站着四个小人:年轻的麦生扛着锄头,梳辫子的春杏挎着竹篮,虎头虎脑的小虎举着竹匾,还有个笑着的姑娘,手里捧着颗棉桃。
麦生走过来,握住哑女的手。她的指关节已经变形,却依旧能准确地摸到他掌心的纹路——那里有当年弹棉弓磨出的茧,有纺车轴压出的痕,像两株缠了一辈子的棉根,早分不清哪条是你的,哪条是我的。
“还记得第一回种籽王不?”他轻声问,风卷着棉叶的响,像在应和。
哑女点头,翻开本子最前页,泛黄的纸页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陶罐,旁边标着“三月廿八,籽王首苗”。字迹是年轻时的,带着点抖,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她指着那行字,又指了指眼前的棉田,眼里的光像落了星子。
是啊,从那株颤巍巍的首苗,到如今连成片的棉海;从冬夜灯下的弹絮纺线,到雪夜围炉的絮语家常;从新岁晒种的期盼,到浸种催芽的等待……一辈辈的人,像棉株上的叶,生了又落,可棉田的根,却在岁月里扎得越来越深。
小虎带着孩子们过来,竹匾里的棉籽已经分好类,红绒棉的籽单独放在个小红布包里,像裹了团小小的火。“爷爷,这些籽明年还种吗?”最小的孩子仰着脸问,手里攥着颗刚学会辨认的籽王籽。
麦生望向棉田尽头,夕阳正把最后一缕光洒在红绒棉的桃壳上,粉绒从裂壳里涌出来,像给大地系了条胭脂带。“种,”他说,声音里带着风的清和土的沉,“只要这地还在,这籽就年年种下去。”
哑女把小本子合上,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可那朵用朱砂画的棉桃,依旧红得像团火。她把本子递给小虎的孙辈,孩子小心翼翼地接过,像接过了个藏着春天的宝。
风掠过棉田,成熟的棉桃“噼啪”轻响,像无数双拍手的手。籽王的白绒、红绒棉的粉绒在风里轻轻扬,混着新苗的绿、枯叶的黄,织成幅流动的画——画里有春播的汗,夏锄的累,秋收的笑,冬藏的暖;有年轻的身影在田埂上跑,有苍老的手在棉桃前停;有故事在炊烟里升,有希望在棉籽里藏。
这第六百一十三章,不是结束。
就像棉田的轮回,旧的绒落了,新的籽又会破土;就像岁月的织机,旧的线用尽了,新的线还在续上。麦生、哑女、春杏、小虎,还有田埂上奔跑的孩子,都是这棉田的经纬,被时光的梭子穿起,织成了日子,织成了岁月,织成了这片永远带着暖的棉田。
夕阳沉下去时,最后一朵棉花开了。淡紫的瓣,金黄的蕊,在暮色里轻轻晃,像在说:
明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