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张叔家的老黄牛就“哞”地叫了一声,把麦生从梦里拽了出来。他一骨碌爬起来,摸着黑套上棉袄,鞋都没穿好就往院外跑——昨天说好的,今天要跟着小虎哥去河滩耕地,还要学牵牛绳呢。
院门口,小虎正给老黄牛套犁具。牛脖子上的铜铃擦得锃亮,在晨光里闪着光,缰绳绕过牛肩,系在犁架的木柄上,每动一下都发出“咯吱”的轻响。“慢点跑,”小虎见他跌跌撞撞地来,笑着拽了把缰绳,“这老黄牛认生,你离远点,别被它蹭着。”
麦生赶紧站定,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牛背上的铃铛:“它会咬人不?”
“它比张叔还温和,”春杏端着木盆出来,里面是拌了豆饼的草料,“你给它添点料,它就跟你熟了。”她把草料递到麦生手里,“轻点喂,别撒了。”
麦生小心翼翼地把草料送到牛嘴边,老黄牛打了个响鼻,伸出舌头卷着吃起来,粗糙的舌尖蹭过他的手心,痒得他直笑。“它舌头像砂纸!”他蹦蹦跳跳地躲到小虎身后,看着老黄牛慢悠悠地嚼草,铃铛随着动作轻轻晃,“叮铃、叮铃”的声响像串碎珠子滚在地上。
张叔扛着锄头走来,烟袋锅在衣襟上磕了磕:“这牛跟了我十年,犁地比年轻人还稳。”他往河滩的方向指了指,“那片荒滩土硬,你先让它慢慢淌,别用蛮力。”
小虎拍了拍牛背:“知道了叔。”他把犁架往牛身后一挂,对麦生说,“你牵着绳,跟着走就行,别使劲拽。”
麦生攥着缰绳,手心全是汗。老黄牛迈着步子往前走,缰绳在他手里轻轻拽着,像有股温柔的力气在带路。犁尖插进刚化冻的土地,“噗”地掀起块黑土,带着雪水的湿气翻卷上来,在身后留下道整齐的沟。
“看这土,多肥。”小虎扶着犁柄,脚步跟着牛的节奏,“去年种油菜的地方,土都松透了,今年种棉花正好。”他忽然喊了声“驾”,老黄牛加快了步子,铃铛摇得更欢,犁沟像条长蛇,在河滩上蜿蜒开来。
春杏和哑女提着竹篮跟在后面,篮里装着种子和草木灰。“隔三尺撒一把灰,”春杏往犁开的沟里撒着草木灰,白烟顺着风飘起来,“去年没施够肥,棉桃结得小,今年得补上。”
哑女则在旁边捡石头,把土里的碎砖块扔到田埂上,免得硌着犁头。她见麦生牵着牛绳的手被勒得发红,就从兜里掏出块布,往他手心垫了垫,又比划着“别攥太紧”。
日头升高时,河滩上已经犁出了好几条沟。老黄牛喘着气,嘴角挂着白沫,小虎把它牵到河边喝水,麦生则蹲在田埂上,看着翻起的新土发愣——土里藏着去年的油菜根,还有几颗没烂掉的菜籽,在湿泥里泛着光。
“这菜籽能发芽不?”他捡起一颗,在手心搓了搓。
“能啊,”春杏递过来个窝头,“等咱种完棉花,这片地就长满野菜和油菜苗了,到时候割来喂鸡鸭,省得买饲料。”
小虎坐在牛旁边,摸着它的脖子:“这老伙计真能扛,比我爹年轻时用的那头驴强多了。”他忽然对麦生说,“你试试扶犁?就扶着木柄,别使劲。”
麦生赶紧跑过去,双手抓住犁柄,老黄牛往前走时,犁身传来股沉稳的劲,带着他往前挪。他学着小虎的样子喊“驾”,声音脆生生的,老黄牛像是听懂了,铃铛摇得更欢,犁沟歪歪扭扭的,却也像模像样。
“不错,有劲儿。”小虎在旁边笑,“等你再长两年,就能自己耕整片地了。”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田埂上吃干粮。老黄牛拴在柳树上,嚼着春杏带来的豆饼,铃铛偶尔响一声,像在打招呼。麦生靠在牛身上,听着它反刍的声音,觉得这老黄牛像位沉默的老人,用力气和耐心,把日子犁得平平整整。
“下午把剩下的半亩地耕完,”小虎啃着窝头说,“明天就能撒棉种了。”他看了眼春杏,“你说的‘铁籽棉’,真能比去年多收三成?”
“张叔打听了,错不了。”春杏往哑女手里塞了块咸菜,“镇上的货郎说,这棉种抗虫,不用天天去捉棉铃虫,省不少事。”
麦生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攒的几颗棉花籽——是去年从张叔家要的。“我能种两棵不?”他指着田埂边的一小块地,“就种在这儿,我自己浇水。”
“种吧,”小虎笑着点头,“让你自己的棉苗跟咱的比赛,看谁长得高。”
老黄牛喝完水,抖了抖身子,铃铛又响起来,像是在催着开工。麦生攥着缰绳站起来,手心的布垫暖乎乎的。他忽然觉得,这牛铃声里藏着春天的信,摇醒了冻土,摇绿了嫩芽,也摇着日子往前挪——就像这翻起的新土,看着朴实,却藏着无数个要冒头的希望。
夕阳西下时,河滩上的地全耕完了。老黄牛跟着张叔回家,铃铛声越来越远,像串珠子滚向村庄。小虎和春杏收拾着农具,哑女则在田埂边帮麦生刨了个小坑,把他的棉籽埋了进去。
麦生往坑里浇了点水,看着湿泥把种子盖住,忽然觉得,这新耕的土地像张纸,老黄牛的脚印是墨点,犁沟是笔画,而他埋下的棉籽,就是个小小的逗号,等着夏天的棉苗来续写,等着秋天的棉桃来收尾。
回家的路上,河滩的风带着新土的腥气,吹得人心里透亮。麦生回头望,只见翻起的黑土在夕阳下泛着金红,像片刚铺好的绒毯,等着种子落进去,等着雨水浇下来,等着长出片绿生生的棉田,把这牛铃摇醒的春天,铺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