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紧绷的心弦,至此才真正松缓了些许。他点了点头,沉声道:“用心伺候,所需药材、用度,不拘什么,直接从内库支取。务必让太子尽快好起来。”
“臣等遵旨,定当竭尽全力!”
太医连忙躬身应道。
康熙重新坐回榻边,看着沉睡的胤礽,心中那股因为处置佟佳氏而激荡的冰冷怒意,渐渐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温情的守护所取代。
外界的风暴再猛烈,他也要为儿子撑起这片宁静的港湾。
他知道,经此一事,朝堂格局必将重塑,人心也将经历一次洗礼。
但此刻,那些都暂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的保成,正安安稳稳地睡在这里,呼吸绵长,生命的光芒正在一点点重新变得明亮。
他轻轻握住儿子放在锦被外的手,那手依旧有些凉,但已不再冰冷。
康熙用自己的掌心温暖着它,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与守护,都通过这简单的接触传递过去。
乾清宫外,山雨欲来风满楼;
乾清宫内,此刻却只有烛火轻摇,药香氤氲,以及一位父亲无声却深沉的守望。
这场以鲜血和权力更迭为代价的风暴,其最终极的目的,或许也仅仅是为了守护这一方病榻前的宁静与安然。
*
待早朝结束,回到府内,书房的门刚刚关上,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与可能存在的耳目,憋了一上午的年轻子弟终于忍不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窥见了帝王仁慈一面的语气,低声对族老说道:“族老,您看……皇上此番处置佟佳氏,虽说严酷,但终究……还是留情了的。
至少那些未直接涉案的族人,保住了性命,只是遣返原籍、严加看管。若是真按谋逆大罪论处,恐怕……”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比起想象中的满门抄斩、血流成河,如今的处置,似乎还留有一线“生机”与“余地”。
然而,回应他的,是族老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对“仁慈”的感念,只有一种更深沉的、看透了本质的苍凉与讥诮。
“留情?” 族老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年轻人的心底,“你觉得……皇上这是‘留情’?”
年轻人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凛,嗫嚅道:“毕竟……留下了性命,也未全部充入贱籍……”
族老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剖析:“你仔细想想,在这偌大的佟佳氏一族中,真正与‘谋害太子’此事毫无关联的人,你觉得……能有多少?”
不待年轻人回答,族老便自问自答,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毫无疑问,肯定寥寥无几!”
“佟国维、隆科多等人谋划此等泼天大罪,难道是在真空中进行的?
不需要心腹执行?不需要钱财支撑?不需要打探消息、疏通关节?
不需要在族中营造一种‘太子碍事’、‘若换人我等更上一层楼’的氛围?
那些身处核心的族人自不必说,便是那些边缘的、看似不经手具体事务的,难道对家族近来异常的资金调动、频繁的私下聚会、核心人物那掩藏不住的躁动与野心,就真的一无所觉?
不过是选择视而不见,或是沉浸在这泼天富贵可能更进一步的幻想中,不愿深究罢了!”
他顿了顿,看着年轻人逐渐变得苍白的脸色,继续道:“享受了家族因权势而带来的所有好处,默认了家族可能采取的极端手段。
哪怕只是模糊的感知,在事发之后,却想以‘无辜’、‘不知情’来脱罪?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所以,”族老的语气斩钉截铁,“皇上留下这些人的性命,将他们打发回原籍严加看管,五代不得科考出仕,这绝非什么‘留情’,更不是认为他们‘无辜’!
这恰恰是一种最现实、也最冷酷的政治权衡与惩戒延伸!”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冲击力:“留下一些人,总好过……不然,若真是将所有成年男丁悉数流放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所有妇孺尽数没入辛者库为婢,那会是什么景象?
那意味着佟佳氏作为一个曾经庞大的政治实体,其物理存在和社会关系的彻底、血腥的抹除!
那样做,固然解气,固然能最大程度地震慑宵小,但也会在朝野内外、尤其是满洲亲贵和那些与佟佳氏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僚心中,留下过于酷烈、近乎‘暴君’的印象,甚至可能引发兔死狐悲的隐忧与不稳。”
“而现在这样,”
族老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更深的寒意,“既达到了彻底摧毁佟佳氏政治根基、断绝其复兴可能的目的——革除一切功名官职,五代不得出仕,等于将其永久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
严加看管、非诏不得离,形同圈禁;
收回绝大部分财产,使其失去经济依凭——又避免了‘赶尽杀绝’可能带来的负面政治影响。
同时,让这些人以‘庶民’、‘守墓人’的身份苟活于世,亲眼见证家族的彻底没落,承受着从云端跌落泥潭的巨大落差和世代不得翻身的绝望,这何尝不是一种比死亡更加漫长、更加折磨人的惩罚?”
“更何况,”
族老最后意味深长地补充道,“留下这些‘活口’,也是给朝中那些与佟佳氏有旧、但未涉逆案的人一个‘体面’的台阶下,让他们看到皇上的‘克制’与‘法外施恩’哪怕是表面的,更容易接受与佟佳氏的切割,有利于朝局的快速稳定。
这哪里是‘留情’?这分明是算计到了骨子里的帝王心术!”
一番话,如同寒冬腊月的一盆冰水,将年轻人心中那点对“皇恩浩荡”的幼稚幻想浇得透心凉。
他这才恍然明白,那看似“网开一面”的处置背后,隐藏着何等精密的算计、冷酷的权衡与绵长的惩罚。
保住性命,或许只是因为这“性命”在更大的政治棋盘上,有着比“死亡”更“合适”的用途。
族老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记住,在这紫禁城的天威之下,尤其是在这等动摇国本的大罪面前,任何处置都不是简单的恩怨情仇,而是权力、平衡、威慑与未来的综合考量。
所谓‘留情’,不过是弱者一厢情愿的幻想,或是强者精心布置的棋局罢了。
我们能做的,就是看清这棋局的走向,谨守本分,莫要成为任何一枚被轻易舍弃的棋子。”
年轻人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最后一丝天真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清醒。
今日这一课,远比任何圣贤书都更让他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