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送来的膳食,从最初的精细,到后来的寻常,再到这几日的简单,依旧原封不动地撤下去。
他像是要用这种近乎自戕的方式,对抗着某种命运,又或是在试探那道宫墙外,君父的最后一丝心软。
但玄烨没有再来看他,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只有乾清宫派来的太医,每日例行诊脉,沉默地来,沉默地走。
这种沉默,比任何叱骂或刑罚,更让胤礽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绝望。
他知道,自己正在被一点一点地、体面而又无情地剥离出这个帝国核心。
与此同时,对陕西案、内务府案的追查,以惊人的速度和力度向前推进。
被捕官员的口供、查抄的账册、起获的财物,越来越多的证据链条,将太子的亲信、乳公凌普家族、内务府的蛀虫,乃至部分与东宫过从甚密的宗室、朝臣,牢牢捆在了一起。
私铸军械、豢养死士、侵吞国帑、交通外官……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有些甚至涉及数年前的老账。
朝堂之上,请废太子的奏疏开始从零星出现,到渐渐增多。
起初只是些言官御史,随后,一些勋贵、部院大臣,也开始或明确或含蓄地表达类似态度。
局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朝着某个不可逆转的方向滑去。
玄烨将那些奏疏留中不发,在朝会上也绝口不提废立之事,只是每日督促着查案的进度,冷眼旁观着臣工们的反应。
他像一位最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着最佳的时机,也审视着每个儿子、每位臣子在这次剧变中的表现。
胤祚回京的车驾,在加派太医和护卫的随行下,已过了保定府。
肩伤未愈,旅途颠簸,脸色依旧苍白,但他的精神尚可,沿途不断接到京城传来的密报。
太子的罪证愈发明晰,朝议风向的转变,他悉数知悉。心中并无多少扳倒储君的快意,反而有种沉甸甸的疲惫与警觉。
他知道,自己作为揭开盖子的人,回京之后,必将置身于新的风口浪尖。
那些原本依附太子或与太子有隙的势力,都会将目光投向他。
皇阿玛的沉默与等待,又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考验?
这一日,车驾在驿站稍作休整。
胤祚靠在车内软枕上闭目养神,李成悄声递进一个密封的小竹筒,低声道:“爷,京里刚到的,贵妃娘娘让人送来的。”
胤祚立刻接过,取出内里卷着的薄纸,是母亲的笔迹,比上一封更简短,只有两行字:“伤务必静养。京中诸事,自有你皇阿玛圣裁,多看,多听,慎言。母字。”
字迹沉稳,叮嘱却极重。
胤祚反复看了几遍,将纸条就着车内小烛的火苗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母亲在提醒他,不要因功自傲,不要卷入即将到来的、可能更加激烈的争夺,要相信并等待皇阿玛的最终决断。这份来自后宫深处的冷静与远见,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
他望向窗外驿道两旁凋零的树木,心中默念:儿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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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炭火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夜晚的寒意,却驱不散玄烨眉宇间凝结的沉郁。
他面前的长案上,左侧是堆积如山的、关于太子及其党羽罪证的最终汇总奏报,条分缕析,铁证如山;右侧,则是几份字迹各异、但内容大同小异的请废太子的联名奏疏。
中间,摊开着一份空白的明黄诏书。
梁九功屏息垂手立在角落,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伺候皇帝几十年,深知此刻的宁静,预示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玄烨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左侧那些奏报上。
陕西私铸场的血腥画面,涝峪口胤祚浑身是血的奏报,内务府账目上触目惊心的亏空,凌普府邸抄出的金山银海……
还有,那些口供中隐约提及的、数年前孝懿皇后病中某些“用药”和“照料”上的蹊跷之处——
这最后一点,虽无直接证据指向胤礽,但其身边人的手笔,已足够让他心如刀绞,旧恨与新仇翻滚灼烧。
他又看向右侧那些奏疏。字里行间,是“国本动摇”、“祖宗之法”、“天下安危”,是大义凛然,又何尝没有投机、自保甚至别样的野心在蠢蠢欲动?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了那份空白的诏书上。
废黜太子。
一旦写下,颁行天下,便是昭告祖宗社稷,他玄烨教子无方,立储失败;便是将皇室最大的疮疤,血淋淋地揭开在臣民面前;便是将胤礽,他的嫡子,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也意味着,悬空了的储位,将成为所有成年皇子乃至朝臣们新一轮疯狂逐鹿的目标,朝局将迎来更剧烈的动荡。
可不废呢?
陕西案已天下皆知,太子的罪责已无可辩驳。继续幽禁,名不正言不顺,只会让流言更加猖獗,让那些罪臣心存侥幸,让法度成为笑谈。
一个德行有亏、犯下如此大罪的储君,如何承继大统?如何让天下臣民归心?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这万里江山?
玄烨缓缓闭上了眼睛。眼前却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个粉雕玉琢、聪慧伶俐的幼童,牵着他的手,奶声奶气地背诵《千字文》。
浮现出仁孝皇后临终前,苍白消瘦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眼中含泪,满是不舍与担忧。
也浮现出楚言强忍泪水的坚韧模样,和胤祚奏报上那力透纸背的“儿臣幸不辱命”……
良久,他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与温情,已被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他是皇帝,是大清之主。他的肩上,是爱新觉罗氏的江山社稷,是亿万黎民的安危福祉。
有些事,纵使痛彻心扉,也必须去做。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支御笔。笔尖蘸饱了朱砂,鲜红如血。
梁九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在明黄的诏书上,划下第一道沉重而决绝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