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海面色灰败,再没了当初试图和稀泥的圆滑,跪地请罪,声称自己对私铸之事确不知情,但对绿营积弊、钱粮亏空确有失察之责,甘领任何处分。
赵国栋则更显憔悴,他虽未直接参与贪腐私铸,但治军不力、坐视营伍废弛,亦是重罪。
面对胤祚出示的部分证据和凛然目光,他长叹一声,只道:“末将无能,愧对皇恩,无话可说。唯望钦差大人明察,绿营之中,亦有心向朝廷、却被层层盘剥、无力回天的忠贞之士,求大人……给他们留条活路。”
胤祚看着他们,心中并无多少快意。
鄂海或许真不知私铸详情,但作为巡抚,陕西糜烂至此,他难辞其咎。
赵国栋或有苦衷,但军人的刚直与责任,他终究是失却了。
“二位大人是否无辜,自有朝廷法度与皇上圣断。”胤祚语气平静,“眼下西安事务,仍需二位暂且协助稳定局面。待新任抚督到任,朝廷自有旨意。至于绿营将士,该清查的清查,该整顿的整顿,该抚恤的抚恤,本王心中有数。”
软禁,但不苛待。
这是胤祚目前能做的,也是稳定陕西局势所必须的。
他深知,拔掉太子在陕西的触角固然要紧,但若因此引起地方动荡、军心彻底涣散,甚至让西北边陲生出乱子,那便是因小失大,也非皇阿玛所愿。
接下来的日子,胤祚在行辕内,通过李成和巴珲留下的部分人手,继续梳理案卷,审讯关键人犯,同时密切关注着京城传来的消息。
当得知太子被幽禁咸安宫、内务府开始大规模清洗时,他并未感到意外,只是肩头的伤处,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这不是终点,他知道。太子的根基远比想象中深厚,皇阿玛的处置也留有余地(幽禁而非废黜),这场风暴,远未到平息之时。
“爷,京里来信,皇上旨意,让您将陕西事宜交割妥当后,即可回京养伤。”李成呈上密信,“另,皇上加派了太医和护卫,已在路上。还有……永寿宫娘娘的信。”
胤祚急忙接过母亲的信。
楚言的信不长,字迹端丽,只叮嘱他安心养伤,勿以京城之事为念,凡事遵从皇命,保全自身为重。又提及弟弟妹妹们都好,让他放心。字里行间,是竭力压抑的担忧与深切的关怀。
胤祚将信仔细收好,心中暖流涌过,又化为更坚定的力量。
他提笔回信,也只报平安,简要说明陕西局势已基本控制,不日将启程回京。
有些话,母子之间,无需多言,彼此都懂。
“准备一下,将案卷、人犯、证物分类造册,与西安现任暂管官员做好交接。等京里来的太医和护卫一到,我们便启程。”胤祚吩咐道。
陕西这块硬骨头,他啃下了一大半,剩下的细枝末节和长期整顿,需要朝廷委派能臣接手了。而京城,还有更大的漩涡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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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玄烨独坐灯下,面前摊开着来自陕西、直隶、内务府等各处如雪片般飞来的查案奏报。
太子的罪证越来越清晰,内务府的蛀虫也被揪出不少,凌普家抄出的财物更是触目惊心。
朝中请废太子的声音开始出现,但更多的臣子还在观望。
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并非身体,而是源于内心。
胤礽是他亲自教养长大的嫡子,曾寄予厚望。
如今却走到这一步,父子相疑,兄弟阋墙,甚至险些酿成兵祸。
是为君者的失败,亦是为人父的悲哀。
梁九功轻手轻脚地进来,奉上一碗参茶:“皇上,夜深了,您歇歇吧。琪贵妃娘娘那边传来话,九阿哥今日咳嗽好些了,吃了半碗粥。”
玄烨“嗯”了一声,端起参茶,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咸安宫那边,今日如何?”
“回皇上,太子……今日未曾饮食,只喝了点水。伺候的人说,一直坐在窗前,不言不动。”梁九功小心回道。
玄烨沉默良久,将参茶放下。“告诉御膳房,做些清淡易克化的,送去。他不吃,就温着。”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肠彻底断绝。
可这份父子之情,在江山社稷面前,又能留存几分?
“陕西那边,老六动身了吗?”
“按行程,六阿哥应已启程。加派的太医和护卫前日已与六阿哥汇合,安全应无虞。”
“让他回来也好。”玄烨揉了揉眉心,“陕西的事,够他受的了。回来……看看这京里的局面,对他也是个历练。”他顿了顿,又问,“这几日,都有谁往永寿宫递帖子、送东西了?”
梁九功一一禀报,提到了直郡王。
玄烨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道:“朕知道了。告诉楚言,宫里宫外,若有那不安分的、想趁机钻营的,让她不必客气,该压的压,该回的回了。非常时期,后宫更不能乱。”
“嗻。”
梁九功退下后,玄烨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沉沉夜色。
废太子,绝非易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其他儿子们,怕是已经蠢蠢欲动了。
直郡王、老三、老四、老五……还有刚刚立下大功、却也因此成为众矢之的的老六。
他想起楚言那双沉静却坚韧的眼睛,想起胤祚奏报中那力透纸背的决绝与伤痕。
这母子二人,在这场风暴中,被推到了最前沿。
他能做的,是为他们挡住最猛烈的冲击,但脚下的路,终究要他们自己去走。
夜风穿殿而过,带着深秋的肃杀。
每一个人,都在寻找着自己在新棋盘上的位置。而执棋的手,此刻正悬在半空,落子无悔。
咸安宫的梧桐叶子黄了大半,在深秋的风里打着旋儿,零落满地,也无人打扫。
殿内光线晦暗,胤礽穿着素色的常服,枯坐在窗下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往日里保养得宜的面容,短短数日便憔悴凹陷下去,眼下乌青浓重,唯有那双眼睛,时而空洞地望着院中落叶,时而闪过一丝不甘与怨毒的亮光,但很快又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