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男性主导的学术殿堂中,有一位女性以非凡的才华和坚韧的意志,在史学、文学和教育领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就是东汉杰出的女学者、史学家、文学家——
班昭。
这位被称为“曹大家”(“家”读作“姑”,意为“曹大姑姑”)的女性,不仅在兄长班固猝然离世后肩负起续修《汉书》的重任,更以一部《女诫》影响了中国女性观近两千年。
她的一生,是才学、责任与时代局限交织的复杂图景。
班昭(约公元45年-约117年),字惠班,又名姬,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
她出身于一个非同寻常的学术世家——
班氏家族,这个家族在东汉历史上闪耀着独特的光芒。
班昭的家族堪称学术世家。
父亲班彪是着名学者,曾作《史记后传》数十篇,为《汉书》的编撰奠定了基础。
长兄班固继承父志,撰修《汉书》,开创纪传体断代史先河,成为与司马迁齐名的史学巨擘。
次兄班超“投笔从戎”,出使西域三十一年,巩固了汉朝对西域的统治,官至西域都护,封定远侯。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班昭自幼受到浓厚的学术熏陶和开阔的眼界培养。
史载班昭“博学高才”,自幼聪慧过人,在父兄的教导下,熟读儒家经典、史学着作乃至天文算术。
她十四岁时嫁给同郡曹世叔为妻,故后世多称其为“曹大家”(曹大姑)。
然而不幸的是,丈夫早逝,班昭青年守寡。
按照当时的礼法,她未曾再嫁,而是将精力转向学问与家事的经营。
早寡的经历,或许加深了她对女性命运与责任的思考,也为她日后撰写《女诫》埋下了伏笔。
班昭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发生在汉和帝永元四年(公元92年)。
这一年,她的长兄班固因受窦宪谋反案牵连,死于洛阳狱中,留下了未竟的史学巨着——
《汉书》。
班固去世时,《汉书》尚有八表
(《异姓诸侯王表》
《诸侯王表》
《王子侯表》
《高惠高后文功臣表》
《景武昭宣元成哀功臣表》
《外戚恩泽侯表》
《百官公卿表》
《古今人表》)
及《天文志》未能完成。
这部记述西汉二百三十年历史的皇皇巨着面临夭折的危险。
汉和帝深知《汉书》的价值,也了解班昭的才学,作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
下诏征召班昭入东观(皇家藏书阁),命她续修《汉书》。
这一任命在当时堪称破天荒。
在男性垄断学术领域的时代,由一位女性参与甚至主导国史的编修,是极其罕见的。
班昭没有辜负这份信任,她利用东观丰富的藏书,凭借对家学的深刻理解,最终完成了八表及《天文志》的编纂工作,使《汉书》成为一部完整的着作。
完成续修后,班昭并未停止对《汉书》的贡献。
由于《汉书》多用古字,文辞渊雅,当代人多不能通读。
班昭于是承担起讲解和传播的责任。
《后汉书》记载:“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
着名的经学家马融,也曾拜在班昭门下学习《汉书》。
她还曾应和帝之命,教导皇后和嫔妃们学习《汉书》及天文算术。
可以说,班昭是《汉书》最早的权威阐释者和传播者。
完成《汉书》的续修后,班昭的学识与品德进一步得到皇室认可,她在宫廷中的角色也日益重要。
汉和帝的皇后邓绥(即后来的邓太后)是一位颇有才学的女性,她非常欣赏和尊重班昭,将其“特加恩宠”,延请入宫,担任后宫嫔妃和皇子的教师。
班昭在宫中教授经史、天文、数学,甚至涉及政务见解。
因其德高望重,宫中上下皆尊称她为“曹大家”(曹大姑姑),这一称呼不仅是尊敬,也暗示了她类似“女教师”乃至“女顾问”的特殊地位。
邓太后临朝听政后,对班昭愈加信任,“与闻政事”。
每逢有珍贵贡品入宫,邓太后常特许班昭一同赋诗颂德。
班昭曾作《大雀赋》,以西域进贡的大雀(鸵鸟)为喻,歌颂汉德远播。
她还曾为兄长子班谷“求内供奉”,某种程度上参与了外戚事务。
但她始终保持着学者的谨慎,并未过度涉足政治漩涡。
班昭与二哥班超感情深厚。
班超年迈在西域,思念故土,上书乞归,三年未得回复。
班昭毅然上书汉和帝,写下情词恳切的《为兄超求代疏》。
在这篇奏疏中,她并未以功勋为由,而是从人情、衰老、国体多角度切入,写道:“超以一身转侧绝域,衰老被病,头发无黑,两手不仁,耳目不聪……”
汉和帝览奏后深为感动,终于下诏召班超回朝。
班超得以在生前返回洛阳,一个月后安然去世。
这篇奏疏不仅展现了班昭的文采,更体现了他对家国的深刻理解和真挚的兄妹之情。
大约在晚年,班昭完成了她最具争议也影响最深远的着作——
《女诫》。
这部原本为教导本家女性而写的私房书,意外地成为后世女教的圭臬。
关于《女诫》的写作动机,班昭在序言中自言:“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
她担忧家中即将出嫁的女儿们不懂妇礼,在婆家失礼而辱没门风。
此时班昭年事已高,疾病缠身,感念“吾今疾在沉滞,性命无常”,故写作此书,作为对家族女性的最后训诫。
其初衷,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大家族女性长辈,对后辈的伦理教诲和家族声誉的维护。
《女诫》共七篇,不足两千字,却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女性行为规范体系:
1. 卑弱第一:开篇即定调,强调“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将女性置于从属、卑微的地位。
2. 夫妇第二:定义夫妻关系为“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但重点在“事夫”。
3. 敬慎第三:主张“阴阳殊性,男女异行”,女性应以“敬顺”为道。
4. 妇行第四:提出“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的“四德”标准。
5. 专心第五:强调“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要求女性从一而终。
6. 曲从第六:要求媳妇曲从公婆,“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
7. 和叔妹第七:教导与丈夫的兄弟姐妹和睦相处。
《女诫》成书后,首先在班氏家族内部使用,随后被同郡马融认为“足为楷模”,在家中使用。
随着马融这位大儒的推广,逐渐流传开来。
到了明代,更被编入《女四书》(《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之首,成为古代女子教育的核心教材,影响中国及东亚社会近两千年。
? 推崇者视其为“女子圣经”,认为它系统阐述了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角色与修养,有利于家庭和谐与社会稳定。
班昭本人也因此被尊为“女圣人”。
? 批判者则认为它是压迫女性的理论工具,强化了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限制了女性的发展与自由。
近代以来,尤其是新文化运动后,《女诫》更成为批判封建礼教的主要靶标。
客观而言,《女诫》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
班昭生活在儒家礼教日益强化的东汉,她的思想不可能超越时代。
她以一位成功女性(受皇室尊敬的女学者、教师)的身份,书写了一套符合当时主流价值观的女性生存法则。
其本意或许在于“保护”——
教导女性在既有规范下如何安身立命、维系家族,但客观上确实为父权制提供了精细化的理论支撑。
除史学与女教着作外,班昭也是一位颇有成就的文学家。
《后汉书》称其“所着赋、颂、铭、诔、问、注、哀辞、书、论、上疏、遗令,凡十六篇”。
其文学作品大多散佚,现存可信者主要有:
? 《东征赋》:记录其子曹谷赴任陈留县长,班昭随行至陈留的见闻与感慨,仿其父班彪《北征赋》而作,文学价值较高。
? 《针缕赋》《大雀赋》《蝉赋》等残篇。
? 《为兄超求代疏》:情理交融,感人至深,是其散文代表作。
班昭年逾古稀而终,邓太后“素服举哀,使者监护丧事”,给予极高的哀荣。
她的一生,跨越汉和帝、汉殇帝、汉安帝三朝,亲眼见证了东汉从鼎盛走向衰微的初期。
班昭的形象,在历史长河中是一个复杂的多面镜:
? 对学者,她是续成《汉书》的功臣,是博学高才的女史学家。
? 对皇室,她是备受尊敬的“曹大家”,是后宫的女师与顾问。
? 对家族,她是恪守礼法、教导有方的长辈,是为兄请命、情深义重的妹妹。
? 对后世女性,她既是才女楷模,又是《女诫》的作者——
一面是鼓励女性求学明智的榜样,一面是制定规范约束女性的导师。
这种复杂性恰恰源于她所处的时代:一个儒家伦理全面制度化、对女性束缚日益加深,但上层社会才女仍有较大活动空间的时代。
班昭运用其才智,在男性主导的学术世界中取得了非凡成就,甚至参与了国史修撰;
同时,她又以这套体系中的成功者身份,内化并强化了该体系对女性的规范。
她的一生,是才学与礼教、家国与个人、成就与局限的深刻统一。
当我们今天回顾班昭,不必简单将其视为“封建礼教的帮凶”或“古代女性的荣耀”,而应看到一个在特定历史条件下。
以其才智、责任感和时代局限性,努力书写自己与家族命运的女性学者。
她的《汉书》功绩泽被千古史学,她的《女诫》则留下一份需要辩证审视的文化遗产。
班昭,这位续史成典、训诫垂世的“曹大家”,以其非凡而复杂的一生,成为我们理解东汉社会、女性历史与儒家文化的一个独特而重要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