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史上,后妃干政导致外戚专权、朝纲紊乱的悲剧屡见不鲜。
然而,东汉初年却出现了一位截然不同的皇后——
她以非凡的睿智、极致的自律和超前的史学意识,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树立了“贤后”的千古典范。
她,就是汉明帝刘庄的皇后,被谥为“明德”的马氏。
马皇后的出身,充满了戏剧性的转折。
她是东汉开国名将、伏波将军马援的小女儿。
马援一生“马革裹尸”,为东汉王朝立下赫赫战功,却在征讨武陵蛮时病逝军中,遭人诬陷,被收回新息侯印绶,家族骤然从云端跌落。
马援去世时,马皇后年仅十岁。
因父亲被诬,兄长早逝,母亲蔺夫人悲伤过度精神失常,年幼的她不得不“躬亲持家”,管理庞大的家族事务。
史载她“干理家事,敕制僮御,内外咨禀,事同成人”,展现出超越年龄的稳重与才干。
更艰难的是,权贵窦固、梁松等人因与马援有隙,趁机欺凌马家,马家多次被诬告,处境岌岌可危。
命运的转机出现在建武二十八年(52年)。
经过姑母的努力,十三岁的马氏被选入太子刘庄(即后来的汉明帝)宫中。
她“奉承阴后(光烈皇后阴丽华),傍接同列,礼则修备,上下安之”,以出色的品行赢得上下赞誉。
更难得的是,她与阴丽华太后情同母女,这段关系成为她日后政治生涯的重要庇护。
永平三年(60年),汉明帝即位已三年,却迟迟未立皇后。
此时,皇太后阴丽华提出:“马贵人德冠后宫,宜立为后。”
此言一出,无人异议。
马氏被立为皇后,从此开始了她二十三年的中宫生涯。
成为六宫之主后,马皇后并未志得意满,反而愈加谦抑。
她“常衣大练,裙不加缘”——常穿粗糙的丝绸,裙摆不加花边。
有嫔妃嘲笑她衣着寒酸,她正色道:“吾为天下母,而身服大练,欲率下也。”
她深知,皇后的节俭不仅是个人的品德,更是教化天下的表率。
每逢宫中宴会,其他妃嫔皆盛装华服,唯独马皇后“独衣缯帛”,颜色朴素。
明帝曾故意考验她,将奏章中难以决断的事务交她阅览,她“分解趣理,各得其情”,分析得条理清晰,明帝叹服不已。
但她从不因此干涉朝政,谨守后宫不干政的界限。
马皇后最令人称道的,是她对外戚势力的严格抑制。
她的三位兄长马廖、马防、马光,在明帝朝仅任黄门郎、虎贲中郎将等闲职,始终未掌实权。
永平十八年(75年),汉章帝即位,欲封赏三位舅父为侯。
马皇后坚决反对,颁布了一道在中国后妃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诏书:
“吾为天下母,而身服大练,食不求甘,左右但着帛布,无香薰之饰者,欲身率下也。……
今水旱连年,民流满道,至有饿馁者。而欲先营外家之封,违慈母之拳拳乎!吾素刚急,有胸中气,不可不顾也。”
这道诏书情真意切,将国家民生置于家族利益之上。
章帝含泪请求:“汉兴,舅氏之封侯,犹皇子之封王也。太后诚存谦虚,奈何令臣独不加恩三舅乎?”
马皇后引用汉文帝时期窦皇后的例子,说明外戚谦退方能长久。
最终,章帝只得暂时作罢。
建初四年(79年),天下丰收,边境安宁,章帝再次提出封舅氏为侯。
马皇后引用“田蚡、窦婴,宠贵横恣,倾覆之祸,为世所传” 的西汉教训,警告外戚专权的危害。
但章帝坚持,最终封马廖为顺阳侯,马防为颍阳侯,马光为许侯。
马皇后闻讯叹息:“圣人设教,各有其方,知人情性莫能齐也。吾少壮时,但慕竹帛,志不顾命。今虽已老,而复戒之在得。”
她命三兄辞让爵位,但三人已受封,她只能要求他们离开京城,就封地居住。
马皇后不仅以德着称,更在文化史上留下了开创性的一笔——
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有明确记载的女史学家。
汉明帝去世后,马皇后成为皇太后。她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工作:亲自“撰集《显宗起居注》”。
起居注是记录皇帝言行、宫廷大事的原始档案,为后世修史提供第一手材料。
马皇后以太后之尊,亲自编纂先帝起居注,这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
在编纂过程中,马皇后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删去了兄长马防参医药事的内容。
章帝不解:“黄门舅旦夕供养且一年,既无褒异,又不录勤劳,无乃过乎?”
马皇后回答:“吾不欲令后世闻先帝数亲后宫之家,故不着也。”
她不愿让后人知道明帝频繁探视外戚之家,以免开不良先例。
这一删减,体现了马皇后卓越的历史意识和政治智慧。
她深知,史书不仅记录事实,更承担着教化后世、树立典范的功能。
她主动抹去可能引发外戚干政联想的内容,正是她一贯抑制外戚政策的延续。
马皇后编纂《显宗起居注》,开创了女子参与官方史学撰述的先例。
虽然原书已佚,但范晔《后汉书》中关于明帝朝的许多记载,很可能参考了这部起居注。
她的史学实践证明,在史学领域,女子同样可以具有卓越的见识和严谨的态度。
马皇后的政治智慧,体现在她对权力本质的深刻理解和对历史教训的清醒认识。
马皇后熟读史书,对西汉外戚专权导致的祸乱了如指掌。
她曾对章帝说:“前过濯龙门上,见外家问起居者,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吾亦不谴怒,但绝其岁用,冀以默愧其心,而犹驽惰,无忧国忘家之虑。”
她目睹外戚车马盈门的盛况,不是简单斥责,而是削减用度,希望他们能自我反省。
这种处理方式,既坚持原则,又留有余地。
马皇后对外戚的抑制是系统性的,可概括为“三绝”:
1. 绝高位:不让兄弟担任枢要职位,只任闲职
2. 绝实权:禁止外戚干预朝政
3. 绝奢靡:严格要求外戚节俭,削减用度
建初二年(77年),有司奏请封诸舅爵位,章帝以天下丰收、边境安宁为由欲批准。
马太后引用“谷贵伤民,谷贱伤农”的古训,指出丰歉无常,国库尚不充盈,封赏外家不合时宜。
她将外戚比作“浇灌之土”,虽可一时润泽,但“寻及万亩,必致旱涸”,形象地说明了过度恩宠外戚的危害。
马皇后的政治智慧,还体现在她善于通过自身行为教化他人。
她穿着朴素,宫中效仿;她拒绝为亲属求官,外戚收敛;她亲自养蚕织布,提倡节俭。
这种“以身教者从,以言教者讼”的教化方式,比单纯的说教更有感染力。
马皇后于建初四年(79年)去世,与明帝合葬于显节陵。
她的一生,为“贤后”树立了近乎完美的典范。
在传统史家的评价体系中,马皇后几乎具备了理想皇后的所有美德:谦逊、节俭、明智、克制。
范晔在《后汉书》中给予她极高评价:“居不求安,食不念饱。进贤才以辅国政,抑外戚以全王室。”
她成为后世后妃教育的楷模,宋代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多次以她为例,阐述后妃之德。
在东汉外戚政治逐渐抬头的历史关口,马皇后以惊人的自制力,为这个王朝注射了一剂“防腐剂”。
她执政的十余年间,马氏外谦退谨慎,未形成专权局面。
虽然在她去世后,马防、马光等还是逐渐掌权,但她的抑制延缓了外戚专权的过程,为东汉王朝争取了宝贵的稳定期。
马皇后编纂《显宗起居注》的意义,超越了她作为皇后的身份。
在男性主导的史学领域,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和观察力,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记录。
虽然她的史学着作未能完整传世,但她作为中国第一位女史学家的地位已载入史册。
当然,马皇后也并非完人。
她对家族成员的保护,有时显得过于理想化。
她希望兄长官位不显却能“全身保家”,这在权力斗争中难以实现。
她去世后,马氏兄弟的结局并不完美,马防、马光最终因权争失势,这从侧面反映了她抑制政策的局限性——
个人的道德自律,难以从根本上改变制度性的外戚政治逻辑。
回望马皇后的一生,她像一股清流,流淌在东汉外戚政治渐起的浊世中。
她出身将门,历经家族沉浮,深知权力的双刃剑属性;
她贵为皇后,却终身朴素,以道德自律抗衡权力的腐蚀;
她身为女性,却在史学领域开创先河,证明智慧不分性别。
在那个男性绝对主导的世界里,马皇后找到了一种独特的生存智慧:不通过对抗获取权力,而是通过自我约束赢得尊重;
不通过干预朝政发挥作用,而是通过树立典范影响世风。
她的“贤”,不是被动的顺从,而是主动的选择;
她的“德”,不是软弱的忍耐,而是强大的坚持。
《后汉书》作者范晔用“明德”二字概括她的一生,实至名归。
这“明德”,是明于大道的智慧,是德被天下的胸怀。
在漫长帝王时代的女主序列中,马皇后或许不是最有权势的,但一定是最懂得权力本质的之一。
她用自己的一生证明:真正的力量,不在于掌控多少,而在于能放下多少;
真正的智慧,不在于得到什么,而在于拒绝什么。
千载之下,当人们翻阅东汉历史,马皇后那粗帛的衣衫、严谨的史笔、抑制外戚的坚定,依然散发着穿越时空的道德光芒。
她不仅是东汉的贤后,更是中国历史上女性政治智慧的永恒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