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曙光,艰难地穿透蓟州城上空弥漫的硝烟与尘埃,将这座饱经蹂躏的重镇染上了一层凄清而疲惫的灰白。胜利的喧嚣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死寂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焦糊气息。
街道上,唐军士兵正在默默地清理战场,收殓袍泽的遗体,也搬运着敌人的尸体。幸存的百姓如同惊弓之鸟,从废墟中、地窖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眼神空洞,麻木地看着眼前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偶尔有压抑不住的哭声响起,撕扯着寒冷的空气。
独乐寺的废墟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焦黑的木梁和坍塌的砖石堆叠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焚烧后的焦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与香灰的怪异气息。
昔日庄严肃穆的佛门圣地,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几尊被烟火熏燎得面目全非的残破佛像,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就在这片触目惊心的废墟前,一片被士兵们清理出来的空地上,一个简单的土冢正在垒起。没有华丽的墓室,没有高大的碑碣,只有一抔抔新翻的、带着寒气的黄土。土冢前,静静地安放着那副沾满血污、遍布刀痕、承载了太多记忆与重量的马鞍——苍梧的鞍。
李世民亲临。他褪去了沉重的明光铠,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肃立于冢前。身后,是同样卸甲、神情肃穆的吴战、尉迟敬德、长孙无忌等将领,以及数百名从尸山血海中幸存下来的玄甲军士兵。
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烬和细雪,打着旋儿,扑打在人们脸上,冰冷刺骨。
没有冗长的祭文,没有繁复的仪式。李世民缓缓走到冢前,俯下身,亲手捧起一捧冰冷的黄土,轻轻撒在那副沉默的马鞍之上。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郑重,仿佛在完成一项无比神圣的使命。指尖划过粗糙的鞍桥,触碰到那道在虎牢关大战中留下的深刻刀痕,也触碰到那几片早已变得暗沉、却依旧刺目的苍梧之血。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怆,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笼罩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苍梧……”李世民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穿越了时空,只对着那副无声的鞍具,“你随你主人起于晋阳,血战无数,蹄下踏过王世充的洛阳,踏过窦建德的虎牢,踏过刘黑闼的洺水……救朕性命,何止一次?”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北方苍茫的天地,仿佛看到了那匹神驹在冰墙前决绝撞向死亡的身影。
“幽州城北,冰墙阻路。朕将你托付吴战,盼你载他破敌生还……你却以身为盾,撞开了那绝境之门,护住了朕的将军,也护住了……这北疆的门户。”
“今日,蓟州已复,贼酋虽遁,然丧家之犬,不足为虑。朕带你……回家。”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回这独乐寺前。此处虽成焦土,然佛心不灭,正气长存。你在此安眠,替朕……替这北疆的万千生灵……看着!看着这山河永固,烽烟不再!”
话音落下,李世民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一捧接一捧地,将冰冷的黄土覆上那副沉静的马鞍。
周围的将领和士兵,无论是经历过幽州血战的老兵,还是新加入的健卒,无不眼眶发红,热泪盈眶。吴战更是紧紧咬着牙关,身体微微颤抖,苍梧的马鞍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声穿云裂石的长嘶,看到了那决绝撞向冰墙的庞大身影。
黄土渐渐掩埋了鞍具的轮廓,最终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坟茔。一座没有尸骨,只有一副马鞍的冢。它静静地卧在独乐寺的废墟前,像一个沉默的哨兵,又像一个永恒的符号。
“敬——英魂!”李世民肃然立正,右手握拳,重重地捶在左胸心脏位置!
“敬——英魂!!”
身后,所有将领、所有士兵,无论军阶高低,无论身上带伤与否,同时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沉重的甲叶撞击声汇成一片悲壮的和鸣。声浪冲上云霄,在蓟州城的上空久久回荡,仿佛在告慰所有逝去的英灵。
仪式结束,肃杀的气氛并未散去。李世民转身,目光如寒星般扫过诸将,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峻与威严:
“阿史那贺鲁,丧家之犬,必循弱水北窜,妄图逃入契丹或奚部地界,苟延残喘,以待死灰复燃!”
“尉迟敬德!”
“末将在!”尉迟敬德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朕命你率一万精骑,即刻出发,沿弱水向北追击!朕不要活口,只要他的首级!提头来见!”
“末将领命!定斩此獠狗头!”尉迟敬德须发戟张,眼中杀气腾腾。
“李积!”
“臣在!”李积拱手。
“你率所部,并幽州、蓟州新募之卒,负责全城肃清、安民、修缮城防!独乐寺……择址重建!宝坻芦台盐泽,依朕前诺,立‘盐母庙’,永佑盐户!凡此战殉国之将士家属,厚加抚恤!被掳百姓,妥善安置!”
“臣遵旨!”李积沉声应道。
“李震!”
“臣在!”吴战强忍伤痛,挺直脊背。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吴战身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玄甲队……折损过重。你,伤亦不轻。”李世民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朕命你暂领剩余玄甲,驻守独乐寺……玄影冢前。一则养伤,二则……也替朕,守好这第一炷香火。待北疆靖平,朕自有封赏。”
“末将……领旨谢恩!”李震单膝跪地,声音哽咽。他明白陛下的心意。
军令既下,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尉迟敬德率领着复仇的黑色铁流,呼啸着冲出刚刚经历血火的蓟州城,卷起漫天雪尘,沿着弱水,向着北方的莽原狂飙而去。
李积则迅速组织人手,开始清理废墟,救治伤员,安抚惊魂未定的百姓。重建的希望,在满目疮痍中艰难地萌发。
数日后,消息传来。
尉迟敬德亲率精骑,日夜兼程,终于在弱水上游一片冰冻的河滩上,追上了如同丧家之犬、身边只剩下不足百骑的阿史那贺鲁残部。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突厥可汗在绝望中试图顽抗,被尉迟敬德一槊贯穿胸膛,枭首示众。其残部尽数被歼,头颅被筑成京观,垒于弱水之畔,警示塞北诸胡。
当阿史那贺鲁那狰狞、恐惧凝固的首级被快马送至蓟州城时,整个城池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压在百姓心头的最后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李世民立于重建中的独乐寺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手中提着那颗经过石灰处理、面目狰狞的首级。他俯瞰着下方渐渐恢复生机的城池,看着远处正在为盐母庙奠基的工地,看着独乐寺废墟前那座小小的、被士兵们细心维护、时常有百姓悄悄前来祭拜的玄影冢,最后,目光投向了北方辽阔而苍茫的天地。
寒风依旧凛冽,卷着细碎的雪花,扑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蓟州的烽烟暂时平息了,但北疆的广袤大地,塞外的风霜雨雪,永远不会真正平静。将士的牺牲,百姓的苦难,都深深烙印在这片土地上,也烙印在他的帝王心术之中。
“传檄塞北!”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威严与力量,清晰地回荡在萧瑟的寒风里:
“突厥可汗阿史那贺鲁,背盟弃义,犯我边疆,戮我子民,今已伏诛!首级在此,以儆效尤!”
“凡我大唐旌旗所指,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朕在此立誓,必使北疆烽燧永靖,胡马不敢再窥阴山!凡有犯者,虽远——必诛!”
蓟州的雪,落在李世民玄色大氅的肩头,洁白而冰冷。
北疆的烽烟,在这一刻,似乎真的被这帝王的誓言和无数英烈的热血,短暂地压了下去。
然而,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更遥远的北方酝酿。但至少此刻,这座浴血重生的城池,在冬日的残阳下,获得了一丝来之不易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