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栖迟怀揣着沈执砚那份沉甸甸的嘱托,以及自己方才在竹苑那番孟浪问话后尚未平复的心绪,来到了气氛明显不同于往日的刘府。府内下人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丝紧张与谨慎,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他寻了个由头,终于在刘娥那间被临时增添了诸多宫规典籍和华丽衣饰的闺房里见到了她。不过几日,刘娥似乎清减了些许,虽依旧明艳不可方物,但眉宇间那抹惯有的张扬娇憨被一层淡淡的疲惫与忧虑所取代,像被蒙尘的明珠。
“表兄?”刘娥见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地问道:“你可有执砚的消息?我递出去的信……”
谢栖迟点了点头,依着沈执砚的嘱托,温声道:“沈姑娘收到了你的信。她心中万分担忧你,只是……沈伯父态度坚决,认为宫闱深沉,沈家只她一个嫡女,沈夫人又需人照料,不愿她涉足其中。她无法应你所请,心中甚为愧疚,特托我转告,望你一切小心,她……会一直惦念着你。”
刘娥听完,眼中希冀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失望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她最怕的便是孤身一人,如今连唯一想拉作伴的执砚也无法前来,那深宫在她想象中愈发显得空旷可怖。
然而,失落的情绪尚未完全将她淹没,她敏锐地捕捉到表兄转述这番话时,语气里除了对表妹的关怀,似乎还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那是一种悬着的心终于落定的松弛感。这丝异样,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她不由得想起校场之上,表兄扶住险些落马的执砚时那迅疾的动作和专注的眼神;想起往日塾斋中,他与执砚探讨学问时,那份不同于对待他人的耐心与温和;甚至想起更早之前,他偶尔提及执砚时,眼中那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心中某个一直被忽略的角落。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谢栖迟,那双美丽的桃花眼里此刻没有了平日的娇憨,反而透出一种近乎锐利的清明。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打断了他的安慰之语:
“表兄,”她轻轻唤道,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是否对执砚,怀有好感?”
谢栖迟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人骤然窥破了心底最深的秘密。一股热意“轰”地冲上头顶,俊雅的面容瞬间染上薄红,连耳根都未能幸免。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辩解,可在表妹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阵无措的沉默,与那愈发明显的羞窘。
他的反应,无疑是最好的答案。
刘娥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酸涩,有怅惘,或许还有一丝早该如此的了然。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鼻尖的酸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故作轻松的调侃:
“表兄不必如此紧张。”她微微侧过身,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妆台上那支冰冷的赤金步摇,“我如今……是要入宫候选的人了。这一去,前程未卜,日后怕是……怕是很难再如现在这般,时常回家,也更无法与执砚朝夕相处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下,转而看向谢栖迟,唇角努力牵起一个浅淡的、带着祝福意味的弧度:
“执砚是个好姑娘,文静娴雅,心思通透。若……若表兄真能如愿,抱得美人归,倒也是一桩美事。届时,我们以亲戚相处,我与执砚的姐妹情分,想来……也不会因这宫墙之隔就淡了去。她若能得表兄这般良人照顾,我在宫里……也能安心些。”
这番话,她说得异常顺畅,仿佛早已在心底排练过无数次。既是看清现实后的无奈放手,也是对青梅竹马表兄的最后祝福,更是为自己与好友的情谊,寻一个未来可见的维系。
谢栖迟怔怔地听着,心中百感交集。他既因心思被点破而羞赧难当,又为表妹的通透与成全而感动,更对她强作镇定下的惶恐与未来的莫测感到心疼。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低低的、带着无比复杂情绪的轻唤:
“表妹……”
千言万语,尽在这一声之中。
刘娥却已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语调,只是略微有些低沉:“好了,表兄的话带到了,我也知道了。宫中嬷嬷怕是快来了,表兄请回吧。”
谢栖迟看着她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背影,知道她需要独自消化这一切。他默默行了一礼,悄然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淡淡愁绪与脂粉香的闺房。
房门轻轻合上,刘娥才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手,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子。她望着镜中那张被誉为倾国的容颜,一滴泪终于无声地滑落,迅速湮没在华丽的衣襟里。前路茫茫,而她,似乎在这一刻,被迫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