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冷得像从坟里爬出来的手。
昭阳殿外,影七蹲在廊下,袖中那片暗红血迹已凝成块。
他指腹碾过,腥气不散,却无腐味——这不是寻常咳血,是毒发瞬间封喉,连五脏都来不及溃烂。
三具宫人尸体横陈偏院,皆面色青灰,舌根乌黑如墨,喉间一点针孔细若蚊足,若非他曾在北疆见过“锁魂钉”的死士,此刻怕也认不出来。
他剖开其中一人舌尖,镊子探入舌底,取出一粒绿豆大小的蜡丸。
烛火一烤,外壳剥落,露出内里银灰色药芯,阴刻一个“药”字,笔锋扭曲如蛇。
这字,他认得。
三年前东宫废妃暴毙案中,太医院一名老药童死前咬碎的毒囊上,就有同样的阴纹。
影七眸色沉到底,起身便走。
脚步未至殿门,一道清冷声音自身后响起:“拿来。”
沈青梧立在檐下阴影里,左脚落地无声,仿佛踩的不是青砖,而是虚空。
她披着素白寝衣,发未梳,钗未戴,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冥途深处燃起的引魂灯。
影七递上毒丸。
她指尖轻点,一丝幽青气息自指尖溢出,缠绕毒丸。
刹那间,右臂衣袖下金线微震——一幅战旗图腾隐隐浮现,猎猎作响,似有鬼卒低吼。
那是她前世赶尸时所绘的“镇魂旗”,如今化为烙印,与判官契共鸣。
“阴寒之气,带硫火腥味。”她闭眼,唇齿间泛起铁锈味,“和井底黑血同源……‘引煞’之毒,竟已渗入宫人血脉。”
她睁眼,眸光如刃:“太医院,还有人活着,敢用这种东西。”
影七低头:“属下已令人封锁名录库,查近五年所有非正常死亡宫人记录。”
“不必五年。”沈青梧冷笑,“从我入宫那日起,一个都不能漏。”
一夜搜检,灯火未熄。
天将明时,一份残页送至案前:泛黄纸角写着几行潦草字迹——
“血线张绘阵,药奴供引,待钥血开夔。
师尊言:冥途契主踏阵心,九脉归一,蚀心夔自醒。
切记,不可伤其性命,只引其血临位。”
沈青梧盯着“钥血”二字,指尖缓缓掐进掌心。
钥匙?他们当她是开启地狱的钥匙?
呵……那她就让他们看看,钥匙也能变成锁。
当夜子时前三刻,冷宫方向阴雾弥漫。
一盏纸糊灯笼飘然而至,提灯的是个素裙女子,面无表情,脚步虚浮——正是沈青梧以冥气所化的“纸娘”。
灯笼微光映入干涸多年的暗渠,渠底赫然现出一幅巨大血图!
九条龙形纹路蜿蜒而出,皆由人血绘制,粗看如乱流,细察则脉络分明,最终汇聚于井口正中央一点朱砂——正是她昨夜封印巨夔时所站的位置。
她的影子落在那点朱砂上,识海骤然剧震!
一股冰冷恶意顺着血线逆冲而来,她眼前闪现画面:一个佝偻身影蹲在渠底,手持半截人骨作笔,正以指尖割腕,蘸血补纹。
那人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浑身散发着腐尸般的气息——但他还活着,而且精神亢奋,如同献祭的狂信徒。
血线张。
她在心中冷笑。
你以为藏得好?
你画的每一道血线,都在向我传递你的位置。
她收回纸娘,静坐殿中,指尖蘸血,在案上轻敲三下。
心磬颤鸣。
潜伏已久的“旗鬼”应召而动——那是一面由战魂执掌的残破军旗,曾在她前世镇压乱尸岗时立下血功。
今夜,它化作无形罡风,悄然围住暗渠出口,只待猎物现身。
子时整,渠口微响。
血线张猫腰而出,手中仍握着那半截指骨,血滴未干。
他抬头望月,喃喃念咒,正欲落笔续画,忽觉背后寒风袭来!
战旗横扫,裹挟千钧之力,将他整个人钉入石壁!
骨骼断裂声清晰可闻,鲜血喷溅在尚未完成的血图之上。
脚步声缓,由远及近。
沈青梧走来,金钗轻晃,寒光照面。
她站在血图边缘,俯视垂死之人,声音轻得像梦呓:“谁教你画的?”
血线张喉咙咯咯作响,竟咧嘴笑了,牙齿染血:“玄冥子师尊说……判官之血是钥匙。钥匙踩哪里,哪里就是门。”
“哦?”她忽然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那你可知道——”
金钗一挑,划开他手腕动脉。
鲜血汩汩流入渠中,与原有血线交融。
“——钥匙,也能变成锁?”
她并指为剑,以自身判官之血混入渠血,凌空画下一符,口中低喝:“赦!”
识海“梦门”轰然开启,七十息窥冥途血脉的禁术强行催动!
刹那间,血图青光爆燃,火焰逆流而上,顺着九条龙脉反噬而去,直追镇煞门藏身之地!
地底传来一声凄厉惨叫,随即彻底寂静。
沈青梧立于冷风之中,左脚毫无知觉,右臂战旗烙印灼痛如焚,识海几欲撕裂。
但她嘴角仍扬着,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神只。
远处,乾清宫高墙之外,一道白发身影负手而立。
玄冥子手中的骨笛忽然发出一声尖锐嗡鸣,笛身裂纹无声蔓延。
乾清宫外,夜色如墨,风卷残云。
玄冥子立于高墙之下,白发在风中狂舞,赤红双目倒映着半轮冷月。
他指尖抚过骨笛裂纹,那笛身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震颤,裂痕深处渗出丝丝黑血,腥臭扑鼻。
下一瞬,他横笛于唇,一声尖锐刺耳的嗡鸣撕裂寂静——可音未达三丈,笛身骤然崩裂,碎骨如刃四溅!
“什么?!”玄冥子瞳孔猛缩,怒意如焚。
他本欲以噬魂钉为引,借沈青梧踏阵之血唤醒地底蚀心夔,开启“九脉归一”的逆命大阵,将紫禁城化作万魂祭坛,涤荡所谓“邪契”轮回。
可此刻,契约反噬,阵眼被锁,连地脉中的夔吼都像是被人硬生生掐住了咽喉,戛然而止!
“不可能……她不过是个契奴,怎敢动用镇压之力干涉龙脉?!”
他暴喝一声,掌心黑气翻涌,猛然拍向地面!
轰——
青砖炸裂,黑雾自地底喷涌而出,宛如无数冤魂挣扎嘶嚎。
九道血线从地下疾射而出,直指昭阳殿方向,那是他三年布下的引煞阵眼,只要一丝怨气点燃,便可引爆整座后宫的阴毒积怨,让冥途崩塌,让判官坠位!
可就在这时,一道素白身影悄然浮现于龙柱之下,无声无息,仿佛从未活过,也从未死透。
沈青梧来了。
她左脚落地,麻木如铁,却稳如山岳。
那一瞬间,整座宫城的地气仿佛凝滞了一息。
她抬起右手,金钗划过掌心,鲜血滴落,在月下泛着幽青光泽。
她并指为引,血光化符,口中轻吐一字:
“镇。”
刹那间,识海梦门轰然洞开,七十息窥冥途血脉的禁忌之力再度催动!
判官权柄逆转,不再审判,而是镇压——以她残损阳寿为祭,以心头冰裂之痛为引,将冥途法则强行灌入地脉!
紫禁城地底,九根沉埋百年的龙形铁链骤然震颤,发出金属悲鸣!
那是前朝帝王镇压乱葬岗所铸的“锁魂桩”,早已锈蚀断裂,如今却被一股超越生死的力量重新唤醒,齐齐绷直,深深扎入地心!
地底传来一声不甘的巨吼——蚀心夔!
它已被拖回井底,封印再启,黑气倒流,反噬阵源!
“咔!”
骨笛彻底断裂,化为飞灰。
玄冥子喉头一甜,一口黑血喷出,染红胸前白袍。
他踉跄后退,眼中惊怒交加:“你竟敢……动用冥律本源?你不怕契毁人亡?!”
沈青梧缓步而来,脚步无声,像踩在时间之外。
金钗挑起他下巴,寒光照进他赤红双瞳。
“你说我是钥匙?”她声音极轻,却字字如刀,“那我今天就拆了你这把锁门的骨。”
钗尖缓缓划过断笛残骸,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你吹笛子,我就拆了你的骨——一根一根,直到你听不见地底哭声。”
玄冥子怔住。
她眼中没有恨,没有怒,甚至没有杀意。
只有一片死寂的光,像冥河尽头永不熄灭的审判之火,冷冷燃烧。
他忽然笑了,笑声嘶哑癫狂:“你以为你在镇煞?你只是在延缓……终焉。等第七道冰裂贯穿心脉,你也会成为地底爬出来的怪物——和我们一样。”
沈青梧不答。
她抬手,将断笛残片投入袖中那枚古旧心磬。
“当——”
一声清越磬响,荡开夜雾,传遍宫闱。
井底再无回应,仿佛连冤魂都屏住了呼吸。
可就在那余音消散之际,她心口猛地一窒,第七道冰裂纹,悄然裂开一丝新痕,寒意如蛇,缓缓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