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在昭阳殿偏阁醒来时,天光未明。
窗外风穿廊而过,吹得纱帘翻卷如招魂幡。
她睁眼,只觉左脚掌心湿冷黏腻,像是有蛇贴着皮肉缓缓游走。
低头一看,素白罗袜已被黑血浸透,那血不散不腐,反在布面上蜿蜒爬行,勾出一道道扭曲纹路,宛如活物呼吸。
她不动声色,指尖微颤却稳如铁铸,轻轻解下绣鞋。
足底血纹赫然浮现——一道猩红裂痕自脚心蔓延至脚踝,边缘泛着幽紫光泽,像极了某种古老封印被强行唤醒的征兆。
皮肤下鼓动不止,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血脉向上攀爬,啃噬她的骨髓与神识。
“墨足说……血纹醒了。”影七跪伏于地,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进夜色里,“井底三更震动,锁链崩断三根。”
沈青梧没应。
她只是抽出鬓边金钗,银光一闪,指尖已破。
一滴血坠入铜盆清水,沉而不散,竟在水底缓缓凝形——龙首昂然,鳞爪俱全,龙身盘曲间赫然与乾清宫主殿龙柱底纹分毫不差!
她瞳孔骤缩。
这不是巧合。
这是命脉相连的印记,是帝王气运与冥途契约之间某种禁忌的共鸣。
闭目内视,识海深处本该浮现出零星记忆碎片的“梦门”,此刻却一片死寂。
取而代之的,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壁刻满镇魂锁链符文,每一道都渗着暗红血迹。
井底传来低吼,起初细微如呜咽,转瞬化作万婴齐哭,凄厉刺魂,似有无数冤魂在井中挣扎嘶嚎,要撕开这千年的封印。
她猛地睁眼,眸中寒光暴涨。
召“墨足”。
片刻后,一个瘦小身影由暗处匍匐而来。
那童子双足皆断,以黑布层层裹住残肢,爬行无声,如同阴沟里的影子。
他不敢抬头,鼻尖轻触沈青梧左脚血纹,倏然浑身剧颤,仿佛嗅到了最恐怖的气息。
“这是……钉引。”他嗓音干涩如枯木摩擦,“谁把你种成了钥匙?你不是执途者,你是‘噬魂钉’的容器……他们用你的命格重铸镇煞阵眼!”
殿内死寂。
沈青梧眸光一冷,没有追问,也没有震怒。
她只是抬起手,以指尖蘸血,在墨足眉心画下一个残缺的“赦”字。
血符成形刹那,墨足猛然瞪大双眼,喉间发出嗬嗬怪响,像是灵魂被硬生生撕开一角。
“我给你一个不会疯的答案。”她声音平静得可怕,“带路,或现在就疯。”
墨足颤抖如筛糠,额头抵地,冷汗混着尘土糊了一脸。
他知道她说得出便做得到——判官权柄之下,真言即刑罚,妄语者失魂,违令者断念。
他曾见过一个守陵人因不肯开口,七日之内被抽尽记忆,变成只会舔舐石碑的痴傀。
终于,他点头。
子时三刻,禁地地宫。
两人潜行至祭坛之后,眼前赫然矗立着一口孤井。
石质斑驳,刻有“镇煞”古篆,笔划深陷如刀凿,四周地面遍布断裂锁链,锈迹与血污交缠,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尸腐气息。
沈青梧俯身查看井口,只见原本压制阴气的符文阵列已被鲜血覆盖,有人用活人精血重绘了阵纹,且手法极其诡异——每一笔都逆向书写,分明是要逆转封印,释放其中所镇之物。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心磬”,轻轻一敲。
磬声未落,井底忽传回一声笛音——
幽幽骨笛,如泣如诉,仿佛从九幽之下悠悠吹来。
那音律诡谲异常,听之一瞬,脑海竟浮现无数画面:赤发女子跪拜于雪中,手持青铜钉;帝王割腕洒血,与地府签下永不相见之约;还有她自己,站在烈火焚天的宫殿中央,脚下插着七根通体漆黑的长钉……
幻象一闪即逝。
可就在笛音响起的刹那,她左脚血纹猛然爆裂!
黑血喷涌而出,顺着井壁裂缝汩汩流入深处。
那血竟不受地心牵引,反而如藤蔓般自行攀附,将整口井的符文尽数染黑。
井底轰然回响,似有巨物翻身,震得整座地宫簌簌落灰。
一股腥风扑面而来,夹杂着腐烂与硫火的气息,令人几欲作呕。
墨足瘫倒在地,瑟瑟发抖:“它醒了……它认出你了……你是最后一个契主,也是唯一能打开它的门。”
沈青梧立于井畔,黑发无风自动,眼中映出深渊般的幽光。
她低头看着掌心血纹,又望向那深不见底的井口,嘴角缓缓扬起一丝冷笑。
原来如此。
她不是来清算旧怨的。
她是被人推上祭台的祭品,是千年镇压即将崩塌前,最后的一道保险。
而现在,保险丝烧断了。
第145章 我踩着血,把地狱钉回地底(续)
血未干,风已冷。
沈青梧立于井畔,左脚掌心如坠冰窟,整条腿从血脉到骨髓都透出死寂的麻木。
那道猩红血纹已被她以“赦”字烙印强行封住,皮肉翻卷焦黑,像是被无形之火灼烧过一般。
可她没有皱一下眉——痛楚早已不是她衡量生死的标准,活着,本身就是一场持续不断的凌迟。
她缓缓抬手,指尖划过掌心,鲜血淋漓而下。
这一滴血,不同于凡人精元,而是自冥途深处淬炼而出的判官之血。
它一离体,便在空中凝而不落,仿佛时间也为之平息。
紧接着,她并指为诀,引血逆流——不是滴入井中,而是倒灌!
血线如青蛇腾空,穿透腥风浊雾,直坠井底深渊。
那一瞬,天地失声。
她的意识随之撕裂,坠入一个不属于人间的境域——
钉中世界。
无边黑暗里,九根铁链横贯虚空,每根皆由百具判官骸骨穿缀而成,森然盘绕成环。
中央盘踞着一尊巨夔,形如独角虬龙,通体漆黑如墨,双目紧闭,却被铁链贯穿头颅、脊骨、心窍,镇压于虚无之间。
它的每一次微弱呼吸,都掀起滔天怨潮,仿佛只要睁眼,便能吞尽阳世三千里。
就在此时,中央那具最古老的骸骨——头骨之上,竟缓缓裂开一道缝隙,化作口型。
“秦氏遗命:钉不可毁,契不可断……”声音如枯井回响,带着三千年的尘埃与执念,“你是谁?”
沈青梧立于虚影之中,衣袂不扬,眸光却亮得骇人。
她没有回答身份,而是直接将魂契同感推向极致——刹那间,三百年前的真相如刀刻入神识:
那时地府大乱,叛魂聚成“蚀心夔”,欲破轮回、篡判律。
初代判官秦氏率众围剿,终以自身魂魄为引,铸九钉镇夔,封其于幽冥夹缝。
可人皇窥见此物之力,竟趁乱窃走一钉,以帝王气运为引,将其埋于紫禁城地脉中枢,借阴煞镇国运,用冤魂换太平!
而秦氏残念不甘契约沦为权谋工具,在最后一刻,以心头精血改写契文——将原本“死则归冥”的奴役之约,逆转为“生者承劫,代代相殉”的生字契约!
代价是:每一代契主,皆不得善终,终将以活人之躯,承地狱之重。
画面戛然而止。
沈青梧浑身剧震,一口黑血喷出,双耳渗血,七窍几乎崩裂。
她跪倒在地,却仍抬头冷笑:“原来如此……你们要我死,是为了让这钉继续转。”
她不是钥匙。
她是燃料。
可她偏要反噬。
猛然起身,她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蕴含判官意志的精血,同时双手结印,引动冥途权柄最原始的法则——
“我以秦氏余契,连尔残念!今召青光,逆脉而行——封!蚀心夔!”
话音落,天地应!
她掌心“生”字契约骤然爆发出幽青光芒,那光并非向外扩散,而是倒卷而下,顺着她注入井中的血线,逆流直入地底!
霎时间,井口青光垂落如锁链,一道、两道……九道!
尽数缠上巨夔之颈,铁链嗡鸣,符文重燃,原本被血污覆盖的阵纹竟由黑转青,如同枯木逢春,重新焕发生机!
井底传来一声惊天怒吼,仿佛有千万冤魂在一瞬间被碾成齑粉。
那股令人作呕的硫火腥风骤然收缩,骨笛声戛然而止,仿佛吹笛之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制震得神魂俱裂。
地宫剧烈震颤,碎石簌簌落下。
沈青梧踉跄后退,左脚彻底失去知觉,仿佛已不再属于她的身体。
她靠在断裂的锁链旁,喘息如刀割,唇角却缓缓扬起一抹近乎癫狂的笑。
“想用我的命点燃这场大火?”她低语,声音沙哑如鬼,“那我就把火……钉回地底。”
就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地宫深处某处暗室,一块沉寂已久的青铜铭板忽然裂开一道细纹。
一名佝偻身影悄然浮现,手持骨刀,在新生的裂痕上缓缓刻下一行小字:
“冥途可镇煞,然契主失觉。”
风过无痕,血仍未干。
而在昭阳殿外,影七悄然蹲身,指尖拂过廊下一片暗红湿痕——那是方才一名提灯宫女路过时,无意咳出的一口黑血。
他眸色一沉,不动声色地将那抹污迹收入袖中。
舌根发黑,喉间似有细孔……
这不像暴毙,倒像是某种精心设计的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