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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透时,陆则川已经醒了。

河西的清晨来得迟,六点钟的天色还是一片沉郁的灰蓝。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没有惊动身旁熟睡的苏念衾。孕期的她需要更多睡眠,呼吸声均匀绵长,一只手无意识地护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陆则川在床边静立片刻,看着妻子安睡的侧颜。

窗外的城市尚未完全苏醒,远处传来第一班公交车的引擎声,还有隐约的、不知从哪个厂区飘来的汽笛。

这是个与汉东截然不同的早晨——那里此刻应该已是晨练者遍布公园,早市人声鼎沸,整个城市精致而充满活力。而河西的早晨,是粗粝的、缓慢的,像一头刚刚睁开眼睛的巨兽。

洗漱后,他换上运动服,轻轻带上家门。

省委家属院很大,绿化做得不错,但树木的品种多是耐寒耐旱的松柏、杨树,少了江南的婉约,多了北地的坚韧。

陆则川沿着主干道慢跑,呼吸间是清冷干燥的空气,带着淡淡的煤尘味——这种味道已经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成为它的底色。

路上遇到几个同样晨练的老同志,有人认出他,远远点头致意。陆则川也回以微笑,没有停下脚步。这种距离感很好,既不失礼,又保留了独处的空间。

跑步是最适合思考的时候。脚步有节奏地敲击地面,心跳平稳加速,大脑却异常清晰。陆则川想起昨天翻阅的那些资料,那些图表和数据背后,是一个省份真实的呼吸与脉动。

四百二十万产业工人,其中超过三分之一从事能源、原材料开采加工。这不是冰冷的数字,是四百二十万个家庭的一日三餐、子女教育、父母医疗。

他们中的许多人,祖孙三代都在同一座矿山、同一家工厂工作。这种代际传承形成的不仅是技能,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身份认同和生活模式。

“转型”二字,写进文件里只需两秒,落在这些人肩上,却可能是半生的颠簸。

跑到家属院东侧的小广场时,天光已经完全亮了。一群老人正在打太极拳,动作缓慢舒展。陆则川停下脚步,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他们。

领头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目测有八十岁了,但身板笔直,动作行云流水。一套拳打完,他收势站立,气息平稳。有老人递上保温杯,他接过,笑着说了句什么,声音洪亮。

陆则川想起父亲陆仕廷。也是这样的年纪,也是这样的精神矍铄。那一代人经历过战火、建设、改革,肩上扛过这个国家最沉重的担子。他们的智慧和经验,是活的历史书。

“这位同志,看着面生啊。”

声音从身后传来。陆则川转头,是刚才打拳的那位老者,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

“刚搬来的。”陆则川站起身。

老者上下打量他,眼神锐利:“不是本地人吧?听口音像北边的,但又有南边的影子。”

“在好几个地方工作过。”陆则川微笑,“您老好眼力。”

“老了,也就剩下这点眼力了。”老者在长椅另一端坐下,拍拍身旁的位置,“坐。我姓郑,退休前在矿务局。”

“郑老。”陆则川坐下,“您打的是杨氏太极?”

“哟,懂行?”郑老有些意外,“现在年轻人知道这个的不多。”

“家父也练,从小看着。”

两人聊起太极拳的流派、要领,气氛轻松起来。郑老很健谈,从太极拳说到中医养生,又从养生说到河西的气候。

“这地方,干燥,风沙大。”郑老望着远方,“但人实在。你对他好一分,他还你十分。你糊弄他,他记你一辈子。”

“您在这里生活多少年了?”

“六十年喽。”郑老眯起眼睛,

“五八年跟着建设兵团来的,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滩。我们住帐篷,喝碱水,一锹一镐把煤矿建起来。后来成了家,生了孩子,孩子又生了孩子……根就扎在这儿了。”

他的语气平静,但字句间有沉甸甸的重量。陆则川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这些年,总有人说河西落后了,该淘汰了。”郑老转过头,看着陆则川,

“我不服气。是,我们是靠资源起家的,可当年没有这些煤,东部那些工厂怎么开工?国家的机器怎么运转?现在日子好了,转头说我们污染、说我们落后……”他摇摇头,“理不是这么个理。”

“那您觉得,河西的未来该怎么走?”陆则川问。

郑老沉默了片刻,缓缓道:

“我是个老工人,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我知道,人要吃饭,孩子要上学,老人要看病。不管怎么变,这几样不能丢。还有——”他顿了顿,“根不能断。我们这代人把矿建起来,不是为了让它在我们手里垮掉。得想办法,让它活下来,活得更好。”

阳光完全升起来了,照在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他的眼睛很亮,有岁月沉淀的智慧,也有未曾熄灭的火。

“谢谢您老。”陆则川诚恳地说。

“谢什么,随便聊聊。”郑老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

“小伙子,看你是个明白人。在这地方工作,记住两件事:一是脚步要实,这里的土地硬,玩虚的站不稳;二是心要热,这里的冬天长,心不热,暖不了人。”

说完,他摆摆手,慢悠悠地走了。

陆则川坐在长椅上,看着老人的背影融入晨光中。

这些“随便聊聊”的话,比任何汇报材料都更真实、更有力。

回到家里时,苏念衾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热牛奶。

见他回来,她笑了笑:“去跑步了?”

“嗯,还遇到个老同志,聊了会儿。”陆则川去卫生间冲澡,温热的水流冲去晨间的寒意。

早餐时,陈晓又来了,这次是送几份加急文件。年轻人眼中有血丝,显然昨晚熬夜了。

“陆书记,这是办公厅整理的您今天下午调研的行程安排和背景材料。”他把文件夹放在桌上,“还有这几份,是需要您阅示的急件。”

陆则川点点头:“吃了没?”

“啊?吃……吃了。”陈晓一愣。

“坐下,一起吃点。”陆则川不由分说,苏念衾已经多拿了一副碗筷。

简单的早餐:粥、馒头、咸菜、煮鸡蛋。陈晓有些拘谨,但粥喝到嘴里,身体明显放松了些。

“昨晚加班了?”陆则川问。

“整理材料,想着您今天要用……”陈晓老实回答。

“工作要做,身体也要顾。”陆则川剥了个鸡蛋递给他,“年轻是资本,但不能透支。”

陈晓接过鸡蛋,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陆书记,昨天我说话可能……太直了。”

“直点好。”陆则川喝了口粥,“我需要听真话。”

“但真话往往不好听。”陈晓低声说,“尤其在机关里……”

“所以才更需要有人说。”陆则川看着他,“你昨天讲的那些,数据是哪里来的?”

“我自己整理的。”陈晓抬起头,“下班后没事,就把统计年鉴、各地市报告、行业数据都扒了一遍,做了些交叉分析。可能……不太规范。”

陆则川放下筷子:“拿给我看看。”

陈晓从随身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陆则川接过来翻开,里面是手写的表格、图表、分析结论,字迹工整,逻辑清晰。有些页面还贴着打印的小数据条。

他仔细看了几页。关于河西各市产业结构对比的分析,关于能源消耗与经济增长的弹性系数,关于新能源项目实际落地情况的追踪……虽然有些方法还显稚嫩,但能看到思考的深度和勤奋。

“花了多长时间?”陆则川问。

“断断续续……一年多。”陈晓有些不好意思,“就是自己瞎琢磨。”

“不是瞎琢磨。”陆则川合上笔记本,递还给他,“保持这个习惯。但要注意,这类分析要基于公开数据和合法渠道,不能越线。”

“我明白。”陈晓重重点头。

饭后,陆则川开始正式工作。

今天下午要调研的第一站是河西重型机械厂,一家有六十年历史的老国企。

他先看背景材料:职工八千余人,主要生产矿山机械、发电设备,近年尝试转型做风电装备,但市场开拓困难。企业负债率高,退休人员负担重,正在艰难维持。

材料里有很多数字,但陆则川更关注那些字里行间的东西:连续三年未涨工资,技术骨干流失率上升,新产品研发资金不足……每一个问题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

苏念衾轻轻走进书房,放下一杯茶。

“中午回来吃饭吗?”她问。

“可能来不及。”陆则川握住她的手,“你自己吃,别将就。”

“我知道。”她顿了顿,“晚上……我约了省妇幼的主任,先去做个初步检查。你不用陪,让小刘司机送我就行。”

小刘是办公厅安排的司机,一个沉稳的中年人。

“还是我……”

“你忙你的。”苏念衾柔声打断,“这是小事。你刚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别为这些分心。”

陆则川看着她平静的眼神,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个女人总是这样,默默地把一切安排好,不让他有后顾之忧。从汉东到河西,从省委大院到这家属楼,她从未抱怨过半句。

“念衾,”他轻声说,“委屈你了。”

“不委屈。”她微笑,“在哪里都是生活。而且——”她的手轻抚小腹,“我们有更重要的期待。”

上午十点,陆则川出发去省委。第一天正式上班,简单的工作交接会后,他主动提出去几个办公室转转。

省委大楼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厚重质朴,与汉东省委的现代感截然不同。走廊宽敞,水磨石地面光可鉴人,墙壁上挂着有些年头的山水画和书法作品。路过组织部时,门开着,几个年轻干部正在整理档案,见到他连忙起身。

“忙你们的。”陆则川摆摆手,在门口停了停,“这些是?”

“今年新录用公务员的档案。”一个年轻女干部回答,“正在做入库前审核。”

“我能看看吗?”陆则川问。

女干部有些意外,但还是迅速取出一份递过来。陆则川翻开,照片上是个面容清秀的姑娘,毕业于西北大学,报考岗位是某县发改委。成绩不错,面试评价也很高。

“她是哪里人?”

“就是本省的,家里是农村的。”

陆则川点点头,又看了几份。有个共同特点:报考者大多是本地人,学校以省内高校为主,鲜有名校毕业生。

“这几年,外省重点大学毕业生回来的多吗?”他问。

几个年轻干部互相看看,其中一个谨慎地回答:“有一些,但不多。大多数还是选择留在一线城市或者去东部。”

人才流失。这是所有欠发达地区的通病,但在河西尤为明显。

回到办公室,陆则川站在窗前。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省委大院的全貌,再远处是城市的轮廓线。那些高耸的烟囱、冷却塔,像是大地的呼吸孔,日夜不停地吞吐着这个省份的生命力。

他想起了郑老的话:“根不能断。”

根是什么?是资源吗?是产业吗?还是那些生于斯、长于斯、并将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的人?

下午的调研很扎实。重型机械厂的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工程师,说话实在,不绕弯子。他带着陆则川看了老厂房、旧设备,也看了新引进的风电叶片生产线。

“这条线,投了三个亿。”厂长指着长达五十米的巨大叶片模具,“技术是德国的,工人是我们自己培训的。但订单……不稳定。风电项目审批周期长,回款慢,我们垫不起。”

“有什么解决办法?”陆则川问。

“需要政策支持。”厂长直说,“比如,省内的风电项目能不能优先采购本地设备?金融机构能不能给更灵活的融资方案?还有税收……”他顿了顿,“陆书记,我说句实话,我们不是不想转型,是转得太艰难。船大掉头难啊。”

“我明白。”陆则川点头,“你们做的努力,我都看到了。”

在车间里,他主动和工人们交谈。有个老师傅在厂里干了四十年,手上满是老茧。“我父亲就是这厂的工人,我也是,我儿子现在也在。”

老师傅说,“就希望这厂子能活下去,让孙子辈还能有口饭吃。”

很朴素的话,很沉重的期待。

调研结束回程时,天色已近黄昏。陆则川没有直接回家,让司机绕道去了城边的观景台。这里是城市的制高点,可以俯瞰全城。

河西省城在暮色中铺展开来。西边是绵延的工业区,灯火通明;东边是老城区,烟火气浓;南边正在建设新区,塔吊林立;北边则是茫茫的山地,隐入夜色。

陈晓也跟来了,站在他身后半步。

“小陈,”陆则川忽然开口,“如果你是这座城市的决策者,你会从哪里入手?”

陈晓沉默了很久。晚风吹过,带来远方工厂的气息。

“我会先保民生。”他终于说,

“把供暖、供水、供电这些基本保障做扎实,让老百姓冬天不受冻,平时不断水。然后……抓教育。我做过统计,河西中小学生均教育经费比全国平均低百分之十五,高中升学率也偏低。没有好教育,留不住人,更引不来人。”

“钱从哪里来?”

“压缩一般性支出,优化存量资金。”陈晓说得很快,显然思考过这个问题,“还有,盘活闲置资产。我调研过,光是省直机关和各地市,就有不少闲置的楼堂馆所、土地,如果能市场化处置,是一笔不小的资金。”

“会触动很多利益。”

“所以需要决心。”陈晓的声音低了下去,“也需要……智慧。”

陆则川没有评价,只是望着脚下的城市。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每盏灯都是一个家庭,都在期待更好的明天。

回到家中,已是晚上七点。苏念衾刚从医院回来,正在整理检查单。

“怎么样?”陆则川问。

“一切都好。”她微笑,“孩子很健康,主任说发育指标都正常。”

陆则川接过b超单,看着上面那个小小的影像,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柔软下来。这是个新生命,将在河西出生,将把这里称为家乡。

晚饭后,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是河西本地的新闻频道,正在报道某煤矿安全生产的先进经验。画面里,矿工们满脸煤灰,笑容朴实。

“今天累吗?”苏念衾轻声问。

“充实。”陆则川握住她的手,“看到了很多,听到了很多,也想了许多。”

“有方向了吗?”

“方向一直都有。”陆则川说,“为人民服务,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是初心,也是终点。难的是路径,是在复杂现实中选择那条最可行、最可持续的路。”

他顿了顿:“在汉东时,我常常思考如何‘领先’;在这里,我需要思考如何‘站稳’。不同的阶段,不同的使命。”

苏念衾靠在他肩上:“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夜深了,陆则川却毫无睡意。他轻轻起身,来到书房,打开台灯。桌上是今天调研的笔记,还有陈晓的那个笔记本——年轻人离开时,说“留在您这儿参考”。

他翻开笔记本,一页页仔细看。那些工整的字迹背后,是一个年轻人对这个省份最真诚的关切。虽然有些想法还显稚嫩,但那份心是热的。

陆则川提起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几行字:

一、民生为基(供暖、供水、供电、教育、医疗)

二、人才为要(本土培养与外部引进并重)

三、产业为柱(传统升级与新兴培育并行)

四、生态为底(在发展中保护,在保护中发展)

五、民心为本(倾听最真实的声音)

写完后,他看着这几行字,又缓缓加了一句:

为官一任,当谋一方长久发展,而非一时政绩。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台灯的光晕在纸面上铺开,窗外的城市已沉入梦乡。远方的工厂仍在运转,灯火通明,那是这个省份不眠的心脏。

陆则川走到窗前,望着无垠的夜空。

星河浩瀚,每一颗星都有自己的轨道,发光发热。

而他所要做的,就是找到河西这颗星在时代苍穹中的位置,让它发出属于自己的、坚实而温暖的光芒。

这光芒不必最亮,但必须持久。

不必耀眼,但必须真实。

因为它照亮的,是四千七百万人的生活与梦想。

夜色深沉,陆则川关上台灯,让星光洒进书房。明天,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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