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军铁蹄碾过平原,各色旌旗在腥风里卷成破布。形形色色的妖怪联军像脱缰的野马般涌向武藏腹地,沿途虫族的零星抵抗如同热油溅入雪堆。
足轻队的小妖怪们踩着焦黑的虫壳,用豁口的刀刃剜下兵虫复眼当弹珠玩。前日还缩在营帐里发抖的兔妖,此刻正举着半截镰刀,把溃逃的工虫钉在烧焦的松树上。独眼巨人的狼牙棒还滴着黏液,鼠妖们扛着抢来的铜锅你推我搡。星暝倒是扶着焦黑的树桩喘息,三天没合眼的眼皮直打架——刚才差点把经过的狸猫当成敌袭。
零散的虫群刚在天际露头,就被疯狗似的妖怪们撕成碎片。几个杀红眼的野猪妖獠牙上串着同类耳朵,连天上飘的蒲公英都被他们戳出十几个窟窿。星暝长靴不经意踢开半块人类小孩穿的木屐,残片在血污里泛着微弱的光。
“主人快瞧!”星焰从狩衣袖口钻了出来,白毛被风吹得炸成蒲公英,“那边虫子又来送死啦!”
少年眼皮都懒得抬。三十丈外那团虫云刚聚成形,就被鬼族爽朗的笑声撞得七零八落。矜羯罗的剑鞘拍飞两只兵虫,甲壳碎片崩到星暝脚边——上面还粘着不知哪个倒霉蛋的眼球。
星焰见状也摩拳擦掌:“要炸啦!”小丫头尖叫着甩出团状苍火,混战中的妖怪们突然转向,对着冒烟的虫巢残骸一拥而上。
紫的桧扇突然从岩缝里探出:“小星暝再驼背下去,可要变成传说中的龟仙人了。”
“要是虫王在这条山谷设伏……”星暝沙哑的嗓音像生锈的齿轮,他望着前方隆起的山脊,那里盘踞的瘴气浓得化不开,指尖在地图划出条蜿蜒的曲线。
“早用你从‘药师姐姐’那儿顺来的杀虫水布好阵了。”紫的笑声掠过他耳垂,带起一阵鸡皮疙瘩,“等虫子钻进套,咱们就关门放萃香。”
烧焦的茅草混在风里打旋。某只山羊妖怪刚举起抢来的陶罐,就被发狂的虎妖撕成两半。星暝麻木地看着内脏泼洒在田垄上——某只山兔正把人类农夫的肠子当跳绳玩。他喉头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三天前试图阻止劫掠的某位妖怪,这会儿坟头草都让妖血浇得三尺高了。
“比起虫群……”星暝突然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我更在意阴阳寮的动静。”他踢开脚边半块带齿痕的头盖骨,“那位安倍玄昉,可是被称为千年不出的天才——这般蛰伏,必有古怪。”
紫的折扇突然遮住半张脸,隙间在她身后裂成新月状:“咱们那位天才阴阳师,怕是正等着给收网的渔翁备船呢。”
星焰突然蹦到两人中间,苍火凝成的小刀正戳着只挣扎的萤火虫:“可是渔翁也会被螃蟹夹手呀!”她指尖窜起的火苗突然爆开,虫尸灰烬扑了自己满脸。
突然爆发的虫鸣撕碎了战场喧嚣。冲在最前头的足轻小队眨眼间就被青黑色虫云吞没,惨叫声刚起就戛然而止。某只妖怪举着生锈的鱼叉正要后退,被身后发狂的熊妖推着撞进虫群,甲壳闭合的脆响混着骨肉碾碎的黏腻声。
“看来虫王要在这里收网了。”星暝的指甲掐进掌心,看着天狗斥候传回的镜像——山谷两侧的岩缝里正不断渗出金翅甲虫,“可如果硬碰硬的话,我们的胜算并不大。”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那些被胜利冲昏头的妖怪们正踩着同类的血往前冲。
星焰飘在半空中,发梢火星子燎得狩衣发烫:“紫姐姐的陷阱呢?快放出来杀虫子呀!”
“陷阱是死的。”星暝拽住差点窜出去的小丫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地图,“得让虫子自己往火坑里跳。”他望着战场中央不断收缩的阵线,鬼族精锐早已悄无声息撤往西侧隘口,独眼巨人正抡着石柱横扫虫群,断肢残骸泼墨般溅在焦土上,“只是我担心,虫王很可能会识破我们的诈败之计。”
紫的桧扇轻轻点在少年肩头,月光沿着扇骨流淌成银丝:“所以我们不能佯败,我们要真败。”她将“真”字咬得极轻,像蜘蛛松开缠住猎物的最后一根丝。
星暝喉间泛起铁锈味:“溃军如决堤之水……”话音戛然而止——溃退路线必经的隘口,那里埋着能融化甲壳的蚀骨剧毒。他猛地攥紧地图,羊皮纸在掌心皱成痛苦的脸:“你早就准备好了?”
“月之贤者的杀虫药可不会分敌我呀。”紫的指尖划过少年身侧的夜空,袖口渗出的紫罗兰香裹住他所有感官。残月在她眸中碎成两片薄冰:“用几成杂牌军换虫王半条命,不是很划算么?”
星暝从未如此不寒而栗。无尽岁月里他见过紫用隙间吞噬山岳般的巨妖,见过她笑着把背叛者推入虚无。他害怕过,他欣喜过,他甚至对她倾慕过——他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听见算珠碰撞的脆响。那些曾在营火旁吹牛打屁的熊妖,把战利品串成项链的树精,此刻都化作她算盘上几粒墨玉珠子。
“紫!你……”少年从牙缝里挤出音,话语却又戛然而止——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了。
紫忽然偏过头,她没有开口,月光将她的侧脸雕琢成玉像。这个角度星暝再熟悉不过——无尽岁月前在樱树下对酌时,她倾听花瓣落进酒盏之声时的神情。此刻那抹笑意比当年更纯粹,纯粹得仿佛能照见月都的清辉。
战场传来甲壳摩擦的轰鸣。失去鬼族天狗们支撑的阵线如融雪般崩塌。星暝看着独眼巨人被金翅虫组成的锁链拖倒,六条虫足扎进他眼窝时,紫的袖摆正拂过他发烫的耳尖。
“该去收网了。”紫的隙间在身后展开成幽冥蝶翅,星暝瞥见勇仪的红角在远处山巅闪动。他弯腰捡起沾血的木屐残片,突然被星焰的苍火包裹——小萝莉正用指尖在他背上画歪歪扭扭的退魔阵。
……
山麓忽然凭空飘起樱雪,虫群振翅的嗡鸣在枝桠间织成细密的网。香取耀司的鞘翅无意识地震颤着,映出远处战场上此消彼长的妖气光焰。他望着自己倒映在露珠里的瞳孔,喉间声响比往常低沉三度:“虫王大人,属下右眼睑的震颤……已经持续三刻钟了。”
倚着半朽樱树的虫族少年屈指弹飞落在肩头的花瓣,薄如蝉翼的膜翅在月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人类就喜欢将眼睑的痉挛视作凶兆,却不知我们虫族蜕皮时的神经抽搐比这剧烈百倍。”他足尖碾碎的花瓣渗出淡红汁液,像极了战场上新染的血,“你何时也沾染了这般陋习?”
香取耀司的触角垂落半寸,鞘翅边缘的锯齿纹路突然渗出金色荧光。战场西侧突然爆开冲天毒雾,将虫云与妖军同时吞没。他看见无数虫族战士在墨绿色毒瘴中蜷缩成团,甲壳剥落的脆响混着垂死的嘶鸣穿透林间。
“因为您总在胜利前夜说起往事。”耀司的金瞳倒映着少年虫王微微抽搐的嘴角。
奥罗拉背后九对鞘翅突然完全展开,震落的花瓣在两人之间形成短暂的真空。他指尖捏碎的露珠在半空凝成星图:“耀司啊,知道我为何独留你在身侧?”少年模样的虫王忽然笑出声,惊飞了藏在树洞里的山雀,“并非因你善战——西方大陆的蜈蚣将军能生撕鬼族,亦非聪慧——大洋东侧的老学究们能推演千年大势。”
香取耀司的鞘翅停止了震颤。他望着毒雾中若隐若现的虫族图腾,那是用无数同族性命换来的战果。腐叶堆里钻出的金龟子突然爆体而亡,他望着远处被毒雾吞没的虫族精锐,那些曾与他共饮树脂琼浆的同袍正化作脓水渗入岩层。
“你与他太像了。”奥罗拉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膜翅边缘垂落的鳞粉在空中拼出儒雅文士的轮廓,“都爱在满月夜收集露水烹茶,都在盔甲内衬缝着诗集,甚至……”虫族之王的触角突然缠住下属手腕,“连抚摸鞘翅的力道都分毫不差。”
战场上忽然传来地脉崩塌的轰鸣,紫色毒瘴正以惊人的速度吞噬虫群。奥罗拉背后的膜翅突然展开到三丈宽,翅脉间流淌的荧光勾勒出白泽的虚影。那位头戴方巾的瑞兽正执卷立于云端,腰间玉佩与虫王的鞘翅发出共鸣清音。
“不同的只是……”少年虫王突然掐灭掌心的星图,爆开的荧光碎片割破了指尖,“你永远不会像他那样,劝我向人类低头。”他背后的膜翅高频震颤,将飘落的樱雪绞成齑粉,“说什么人妖共处,道什么顺应天命——”
虫王的声音戛然而止。战场中央的毒阵突然坍缩成黑洞,数以万计的虫族精锐与妖怪残兵被空间裂隙吞噬。香取耀司看见奥罗拉映在露珠里的倒影正在微笑,那笑容比他蜕壳时的模样还要破碎。
“您早就料到这种可能性了。”耀司的鞘翅蒙上薄薄冰霜,他望着远处溃散的虫云,“八云紫的毒阵,鬼族的佯败,还有……”他忽然单膝跪地,甲壳撞击岩面的脆响惊醒了沉睡的地脉,“您明知这是陷阱。”
奥罗拉背后的萤火虫群突然拼出武藏地区的全貌。少年虫王凝视着毒雾中消融的虫族大军,复眼里流转着千年未见的疲惫:“当年白泽接过我手中的鸩酒时,眼睫也是这样颤动——世人都道我亲手杀了他,又有谁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愿望……”他忽然伸手接住飘落的樱花,花瓣在触及鳞粉的瞬间燃成灰烬,“你说……妖族该不该有坟墓?”
香取耀司的喉间发出尖锐虫鸣,林间蛰伏的兵虫应声爆体。他望着毒阵边缘挣扎的同类,突然想起几百年前那个夜晚——代表白泽的星辉熄灭时,奥罗拉将整整一巢新生虫卵冻成了冰雕。
“知道为何同你说这些?”奥罗拉鞘翅上的荧光忽明忽暗,像风中残烛。他背后裂开的裂隙里,无数萤火虫正拼凑出人类城池的轮廓,“昨夜冥想时,我梦见自己成了扑火飞蛾。”
整个山谷突然剧烈震颤,毒阵核心爆发的冲击波将岩壁削去三丈。奥罗拉望着自己亲手培育的毒蛊王虫在紫雾中化作白骨,忽然伸手按在香取耀司颤抖的肩膀上:“或许我错把执拗当傲骨……”他指尖的荧光没入属下体内,\"但纵使粉身碎骨,也要让后世妖族记得我们昂首的模样。”
香取耀司的指尖突然渗出琥珀色浆液,他看见虫王背后裂开的九重鞘翅间,无数金斑瓢虫正啃食着留下的淡淡星辉。当最后一丝星光湮灭,遮天蔽日的毒雾已将整片战场熔成冒着气泡的沥青沼泽。
耀司的鞘翅突然高频震颤,金色瞳孔里流转着细碎的光斑。他触角垂落三寸:“虫王大人,用调包计吧,请允许我——”
“够了。”少年模样的虫族之王突然掐碎掌心凝结的冰晶,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到腕甲。他背后的九重鞘翅同时展开,每片翅膜都浮现出扭曲的星象纹路。
战场中央的瘴气突然被无形之力撕开缺口。奥罗拉足尖碾碎的石块腾起青烟,空气中飘散的樱花突然凝滞——每片花瓣都映出他裂开的四瓣口器。香取耀司的劝谏卡在喉间,他看见虫王背后浮现出无数虫族先民的虚影,那些半透明的触须正将自己轻轻带开。
“当年白泽把星相图铺在我面前时,樱花也是这样落着。”奥罗拉的膜翅边缘渗出荧绿色毒液,滴落的汁液将岩石蚀出蜂窝状孔洞。他忽然振翅掀起气浪,方圆百丈的草木瞬间碳化成灰,“他说人族当兴,妖族当隐——可我不信这个邪!”
香取耀司望着远处被毒雾融化的虫族战士,那些青灰色甲壳正化作粘稠的浆液渗入焦土。当虫王第九对膜翅完全展开时,整个战场的气流突然逆向旋转,将漫天毒瘴卷成螺旋。
“看看那些缩在山洞里的妖怪!”奥罗拉的声音混着刀片刮过金属的声响,“啃食腐肉,畏惧阳光,连人类的孩童都敢朝他们扔石子——”他背后的虫群突然聚成白泽执卷的虚像,又瞬间被毒雾撕碎,“这样的妖族,配得上‘伟大’二字么?”
香取耀司的触角突然绷直。他看见八云紫的隙间正在战场边缘撕开裂口,星暝指尖的苍白火焰无声地灼烧着虫族大军,鬼族四天王的酒气混在腥风里扑面而来。虫王却迎着那些恐怖的气息振翅升空,鳞粉在月光下织成璀璨的星网。
“今日我若退了——”奥罗拉突然用尾针划破虚空,裂缝中涌出的金翅甲虫背壳上全刻着上古妖族的图腾,“妖族就真成了只会背后捅刀子的鼠辈!”
耀司他看见虫王背后的星图正在燃烧,每颗星辰都是战死虫族的复眼所化。当他想再说些什么时,九重鞘翅掀起的罡风已将他吹离战场——最后的画面是虫王化作青色流星坠入毒阵,撞碎的瘴气里爆开万千萤火,宛如大荒星陨。
“诸君看好了!”奥罗拉清冽的嗓音震碎了三里内所有朝他飞来的攻击。他蜕去最后的人形伪装,完全体节肢在月光下泛着冷铁光泽,“这才叫妖族的——”
毒雾突然凝成紫色巨网当头罩下,将他后半句话绞碎在爆开的妖力乱流中。方圆十里的地面开始塌陷,无数虫族战士主动跃入裂隙,用甲壳为王的冲锋铺就道路。
“——脊梁!!!”
最后的嘶鸣化作实质音波,将八云紫的隙间都震出裂纹。当毒阵被彻底冲散时,所有观战者都听见了甲壳碎裂的脆响——不知是虫王的,还是那些自愿化作踏脚石的战士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