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影子多了一个。
李文明是先发现影子才听见声音的。那天傍晚,他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推开堂屋门,夕阳斜照进屋里,在土墙上投下他和老婆王桂花的影子,可就在他俩影子中间,分明还有一个小小的、矮矮的人影。他猛地回头,门口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院坝。
“看啥呢?”王桂花端着饭碗从灶房出来。
“没……没啥。”李文明揉揉眼,再看向土墙,那第三个影子不见了。他以为是自个儿累花了眼。
夜里躺下,王桂花拱过来,手不老实:“死鬼,多少天没碰我了?地里那点活就把你掏空了?”
李文明没心思,背过身去:“累,睡吧。”
“没用的东西。”王桂花嘟囔着,也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文明被一阵声音吵醒。不是风声,也不是老鼠,是小孩玩玻璃弹珠的声音,清脆,一下,又一下,就在这屋里。他们没孩子。他推醒王桂花。
“你听啥声?”
王桂花支起耳朵,屋里死静。“啥声也没有,你魔怔了?”
那弹珠声也停了。李文明心里发毛,硬撑着睡去。
第二天,怪事多了。早上起来,李文明发现昨晚放在灶台边的半碗凉水,水面上漂着几根枯黄的草茎,摆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圈。王桂花也看见了,脸色一白,没说话,把水泼了。
晌午,李文明在院里劈柴,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凉飕飕的。他一回头,只见院角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枝桠乱晃,像张牙舞爪的鬼。可明明没刮风。
晚上,王桂花炒了菜,两人默默吃着。桌上的煤油灯灯苗忽地晃了几下。
“门关严实了?”王桂花问。
“关严了。”李文明说。
话音刚落,那弹珠声又响了,这次更清晰,就在桌子底下。叮、叮、叮……不紧不慢。
两人同时僵住,筷子掉在桌上。王桂花一把抓住李文明的胳膊,指甲掐进他肉里。声音持续了十几下,又毫无征兆地停了。
“是……是耗子吧?”王桂花声音发抖。
“谁家耗子玩弹珠……”李文明嗓子发干。
这一夜,两人都没睡踏实。后半夜,李文明感觉有东西在摸他的脚脖子,冰凉的,像小孩的手。他猛地缩回脚,掀开被子,啥也没有。
日子变得难熬起来。那“东西”似乎住下了。碗筷有时会自己轻微移动位置;夜里总听到细碎的笑声或哭声,开门去看,又万籁俱寂;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偶尔会莫名其妙湿一小块,像被小手摸过。夫妻俩的话越来越少,脸上没了笑模样,眼里都是血丝和恐惧。亲热更是早没了,王桂花有时半夜憋不住,手刚伸过去,那弹珠声准就响起来,吓得两人立刻缩成一团。
“是不是……冲撞啥了?”一天晚上,王桂花颤声问。
李文明闷头抽烟:“我明天去找村西头五叔公问问。”
五叔公是村里年纪最大的,知道些老讲究。第二天,李文明提了两瓶酒去找他。五叔公听完,浑浊的老眼看了看李文明:“你们屋后,是不是有片老坟地?”
李文明心里咯噔一下。他家房子是祖上留下的,屋后不远,确实有片无主的荒坟,早就平了,长满了草。
“怕是惊动了‘小人儿’了。”五叔公叹口气,“没满十二岁就夭折的娃,怨气重,又孤单,喜欢找人玩。你回去,买点糖果饼干,天黑前,到屋后烧点纸,好好说说,请它走。”
李文明赶紧照办。那天晚上,居然真安生了一夜。两人以为没事了,松了口气,甚至久违地抱在一起,王桂花低声说:“那死鬼,今晚……”
话没说完,一阵尖锐的抓挠声从门板背面响起,嗤啦嗤啦,像是用指甲在拼命抠,还夹杂着低低的、压抑的啜泣。
两人魂飞魄散,那点念头瞬间烟消云散。
安宁只持续了一晚。第二天,怪事变本加厉。李文明放在窗台上的烟袋被扔进了鸡窝;王桂花梳头,发现梳子上缠着几根细细的黄头发,绝不是她的。最吓人的是,一天午后,王桂花坐在门槛上纳鞋底,一抬头,看见对面柴房阴暗的门洞里,好像有个矮小的身影一闪而过,穿着脏兮兮的旧衣服。
她尖叫一声,李文明冲过来,柴房里只有堆放的杂物。
恐惧变成了绝望。这鬼童甩不掉了。
又过了几天,村里一个快九十的瞎眼老太太,被孙子扶着在村里溜达,路过李文明家门口时,突然停下,侧着耳朵听了听,脸色大变,连连摆手:“快走快走!这家人沾了‘童煞’,缠人至死方休!造孽啊!”
这话一阵风似的传开了,村里人看李文明家的眼神都变了,躲着走。
李文明和王桂花彻底垮了。男人眼窝深陷,像具活尸;女人头发蓬乱,嘴里整天念念叨叨。家里死气沉沉,大白天也关着窗,一股霉味。
一天深夜,李文明被一阵强烈的窒息感憋醒,好像有东西死死坐在他胸口。他拼命挣扎,手脚却动弹不得,眼角的余光瞥见枕头边,站着一个模糊的、孩童大小的黑影,正低着头“看”着他。没有脸,只是一团浓稠的黑暗。他想叫,发不出声。那黑影缓缓抬起一只手,伸向他的喉咙……
就在这时,王桂花大概被动静弄醒,迷迷糊糊骂了句:“闹啥闹!还让不让人睡了!”她翻了个身,手臂胡乱一挥,打在李文明身上。
窒息感瞬间消失。李文明猛地喘过气,浑身被冷汗湿透。枕头边空空如也。
他推醒王桂花,语无伦次地说了刚才的事。王桂花听完,沉默了很久,黑暗中,她突然说:“文明,咱家这地基,是不是埋过……”
她的话没说完,但李文明懂了。他爷爷那辈,屋后那片地以前好像老坟地,后来地往外扩,会不会惊动了什么?
夫妻俩对望一眼,在黑暗中看到彼此眼里的绝望。
第二天,李文明杀猪宰羊请了全村人,大伙在屋后那片地里挖。挖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中午,二狗负责那小片到一人深时,锄头碰到了硬物。是个小小的、已经快烂没了的薄皮棺材,里面只有几根细小的骨头,和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拨浪鼓,鼓面早就破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是当李文明颤抖着把那几根骨头和破拨浪鼓小心捡起来,用一块红布包好,重新在远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挖坑深埋,立碑,又烧了厚厚的纸钱,磕了头之后,笼罩这个家将近两个月的阴冷气息,仿佛真的随着那缕青烟散去了。
那天晚上,弹珠声没有再响起。
后来,李文明和王桂花慢慢恢复了点人气,但都苍老了许多,也再不敢住那老屋,很快搬去了儿子打工的城里。那老屋就此荒废,院门紧锁。
村里人饭后茶余,又多了个忌讳莫深的话题。尤其是夏夜,老人们摇着蒲扇,会压低了声音说:“往后啊,盖房子或者开垦土地千万别挨着老坟地,惊动了不该惊动的,甩都甩不脱……”
夜色下的村庄,静默如谜,某个角落,似乎总有多出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