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子开始背对我睡觉的第七天,我在她后颈上看到了一条拉链。
银色的细齿,在昏暗的夜灯下闪着冷硬的光,严丝合缝地嵌入她温热的皮肤里,从发际线一路延伸向下,没入睡衣领口。
我猛地坐起,睡意全无,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空调安静地送着风,房间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一定是看错了,光线太暗,眼花了。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快要触碰到那片肌肤时,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她的皮肤温热,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那拉链的触感却仿佛还残留在我指尖——一种冰冷的、非人的金属质感,与周围肌肤的柔暖格格不入。
我死死盯着那里,眼睛酸涩也不敢眨。
它就在那儿。
不是污渍,不是光影错觉。是一条货真价实的、做工精良的金属拉链。
“小雅?”我的声音干涩得吓人。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带着浓重的睡意,下意识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后颈。“嗯……别闹,困死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带着刚被吵醒的不耐烦。
我僵在原地,血液都凉了。那声音是她,可脖子后面的东西又是什么?恶作剧?某种极端人体穿刺艺术?小雅最怕痛,打个针都要嚎半天。纹身贴?可那清晰的立体感和金属光泽……
我一夜没合眼,就着夜灯那点微弱的光,盯着那条若隐若现的拉链,直到天色发白。它没有任何变化,就那么安静地待着,像一个冰冷的秘密。
第二天,小雅似乎完全没察觉任何异样。她像往常一样起床,做早餐,抱怨着上班要迟到。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她的后颈。她把头发放了下来,完美地遮住了那个地方。
“你老看我干嘛?”她叼着片面包,狐疑地瞥我一眼,“我脸上有东西?”
“没……没有。”我低下头,猛喝豆浆,心跳如鼓,“就是觉得……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她嗤笑一声,踢了我一脚:“神经病。昨晚没睡好?脸色跟鬼一样。”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不一样?何止是不一样。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工作上错误百出。脑海里全是那条拉链。它是什么?怎么来的?为什么小雅自己毫无感觉?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可那冰冷的触感太过真实。
晚上,小雅洗完澡出来,只裹着浴巾,哼着歌在客厅涂护肤品。水汽氤氲,她皮肤泛着健康的粉色。我盯着她的后背,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拉链不见了。
那片皮肤光洁如玉,什么都没有。
我猛地松了口气,几乎虚脱。果然是幻觉。对,肯定是太累了。
“老婆,”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搁在她湿漉漉的肩上,感受着那份真实的温热,“今天累不累?”
她笑着躲我的胡子:“痒死了!还行吧,就是腰有点酸……哎,你手老实点!”
我笑着,手不安分地在她光滑的背上游走,确认着每一寸肌肤的完好。真的什么都没有。我彻底放心了,昨晚大概真是个噩梦。
就在我准备进一步动作时,我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后颈发根处。
一种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凸起。
我浑身一僵。
小雅似乎也顿了一下,但立刻又继续哼歌,拍打着脸颊:“快点,去洗澡,臭死了。”
我的手指僵在那里,不敢再动。那感觉不会错。虽然极其细微,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但那就是拉链的锁头。它还在,只是以某种方式“隐藏”得更好了,或者……闭合得更紧密了?
恐惧再次攫住了我,比昨晚更甚。
夜里,我再次等到她熟睡。这一次,我几乎把脸贴在了她的后颈上。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我看得清清楚楚。
拉链还在。只是那些细密的银色齿牙此刻变得近乎透明,完美地模拟了皮肤的颜色和纹理,几乎看不到,但只要角度对光,就能看到那清晰的、非自然的结构嵌入其中。手指触摸上去,能感觉到那一道细微的、冰冷的界线。
它“长”得更好了。更像她的一部分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变态一样时刻关注着妻子的后颈。拉链的存在变得时隐时现,有时明显,有时几乎察觉不到。但我知道,它一直在那里。而且,我恐惧地发现,小雅的行为开始出现一些极其细微的异常。
她做饭时,会突然对着咕嘟冒泡的汤锅发呆十几秒,眼神空洞,我叫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
她偶尔会用错一些非常简单的词,比如把“遥控器”说成“那个换台的东西”,说完自己会愣一下,然后皱皱眉。
她对辣椒酱的痴迷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几乎每顿饭都要倒上半瓶,吃得嘴唇红肿、满头大汗却浑然不觉。她以前根本吃不了辣。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一天深夜,我起来上厕所,发现身边没人。客厅传来细微的响动。我摸黑过去,看见小雅背对着我,站在冰箱前。冰箱门开着,冷气白蒙蒙地涌出来。她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手里什么也没拿,一动不动,像是在……给冰箱降温?
我小声叫她的名字。她没有反应。
我慢慢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一颤,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像是蒙着一层雾。她看了我几秒钟,仿佛在识别一件陌生的物品。
“怎么了?”她问,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语调起伏。
“你……在干嘛?”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冰箱,脸上露出真实的困惑:“我……口渴了,来找水喝吧?怎么了?”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明,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错觉。
但她手里根本没有水。而且,冰箱的冷冻柜门开着,寒气逼人。
我不敢问下去。我看着她慢慢走回卧室,躺下,几乎是瞬间又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刚才那段记忆被凭空删除了一样。
我站在冰冷的客厅里,浑身发冷。那个背对着我站在冰箱前的背影,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回放。那不是我的小雅。至少,不完全是。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试过旁敲侧击。
“老婆,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比如脖子后面?”
她对着镜子画眉毛,头也不回:“没有啊。怎么了?你帮我看看,是不是长痘了?最近老是痒痒的。”
痒?拉链的位置会痒?我强作镇定地拨开她的头发,后颈皮肤光滑,拉链隐藏得天衣无缝。
“没有痘,挺好的。”我的声音有点抖。
“哦,那可能过敏吧。”她不在意地说,继续描眉。
我又试着提议一起去旅行,或者去看看岳父岳母,希望换个环境能让她“正常”起来。她都以工作忙、累为由拒绝了,态度很温和,但毫无商量余地。
她甚至对夫妻之事也失去了兴趣,总是用“太累了”、“明天吧”敷衍我。偶尔一次,她虽然顺从,但整个过程都背对着我,那种冰冷的疏离感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拥抱一个人形模具。结束后,她会立刻起身去洗澡,冲洗很久。
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我看着她,这个和我同床共枕多年的人,变得越来越陌生。那条拉链像是一个邪恶的开关,或者一个接口,正在一点点地偷换掉我熟悉的那个灵魂。
我不能再等了。
我必须知道那拉链下面是什么。哪怕里面是空的,哪怕里面是怪物,我也必须知道。
我买了一个高倍的放大镜,还有一套最精细的珠宝维修工具,里面有小镊子、小钩针。我计划在她睡熟后,尝试勾住那个几乎看不见的拉锁头,轻轻地拉开一点点,只看一眼,就立刻拉上。我只是需要确认……确认里面还是她。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感到恐惧和恶心,但更多的是无法抑制的好奇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它在那里,像一个挑衅,一个我必须解开的谜。
机会在一个周末的午后降临。小雅说她特别困,要睡个午觉。她几乎头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沉睡,呼吸深沉得不正常。
我心脏狂跳,手心全是汗。我反锁了卧室门,拉上窗帘,房间陷入一种昏暗的静谧之中,只有她平稳的呼吸声和我如擂鼓的心跳。
我拿出工具,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屏住呼吸,用放大镜仔细寻找。
找到了。那个微小的、几乎与皮肤同色的拉锁头。
我颤抖着拿起最细的钩针,冰凉的金属似乎能刺痛我的指尖。我极力控制着呼吸,将钩针缓缓地、缓缓地探向那个小凸起。
空气凝固了。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钩针尖终于触碰到了拉锁头。极其轻微的“咔”声,几乎微不可闻。
小雅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我吓得几乎扔掉工具,屏息观察。她没有醒,只是咂了咂嘴,又陷入沉睡。
冷汗浸湿了我的后背。我停顿了很久,才敢继续。
我咬着牙,用钩针勾住拉锁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下拉动。
没有声音。拉链顺滑得不可思议。
随着拉链的开启,出现的不是皮肤血肉,而是一种……黯淡的、类似纤维的内里,看不到任何生物组织应有的结构,更像是一件人形玩偶的内部。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开来,不是血腥味,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些许尘埃的气味。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和一种超现实的荒诞感攫住了我。我着了魔一样,继续向下拉。
拉链拉开到了她的肩胛骨中间。
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些黯淡的、纤维状的絮状物,和一些极细的、像是损坏的电路线般纠缠的黑色丝线,零星点缀着几点微小的、已经不再闪烁的光点。像一个被掏空后废弃的布娃娃。
没有骨骼,没有肌肉,没有血液。
我所熟悉的温暖、柔软、会笑会生气的小雅,她的内部……是这样的。
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感瞬间冲垮了我。我手一软,工具掉在床上。我踉跄着后退,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就在这时,小雅的身体,或者说,那个有着小雅外表的东西,猛地坐了起来!
她的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脖子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缓缓转动了一百八十度,正面对了我。
她的眼睛睁着,里面没有瞳孔,只有两颗浑浊的、毫无生气的玻璃珠一样的物体,直勾勾地“看”着我。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蜡像的质感。
它张开嘴,那个曾经吐出过无数温柔爱语的嘴巴,里面是空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蠕动着的黑暗。
没有声音发出。
但它“看”着我。
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动弹不得,像被钉死在原地。
它看了我几秒钟,然后,抬起双手,缓慢地、极其别扭地绕到自己的身后,摸索到那条打开的拉链。
它的手指动作精准却僵硬,捏住拉链的底部,开始向上拉回。
吱……
一种细微却尖锐的、像是拉链摩擦某种粗糙表面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拉链被一点点拉上,将那空荡诡异的内部景象重新封存起来。
当拉链头最终回到后颈原点时,它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仿佛上了锁。
下一秒,小雅眼睛里的玻璃质感瞬间消失,恢复了正常的瞳孔和神采,仿佛刚才只是错觉。她脸上露出极度困惑和不适的表情,伸手揉着后颈。
“老公?”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无比自然,“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你站在那儿干嘛?”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茫然和一丝关切,完美地扮演着我的妻子。
我死死盯着她,喉咙像是被铁钳箍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怖扼住了我的一切。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
她脖子后面的皮肤光洁依旧,仿佛那条拉链从未存在过。
“做了个噩梦……”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没事……你继续睡。”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卧室,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不止,全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从那以后,拉链彻底消失了。至少,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无论我如何仔细地、偷偷地检查,她的后颈都光滑如初。
小雅也“正常”了。不再发呆,不再说错词,不再疯狂吃辣,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温柔体贴。
但我知道,不是她。
我知道在那副完美的、温暖的皮囊之下,是什么东西。
我知道每当深夜,她背对着我熟睡时,那条看不见的拉链就沉默地横亘在那里。像一个冰冷的契约,一个我永远无法说出口、也无人会相信的都市怪谈。
而我,必须每天面对她,扮演恩爱,同床共枕。
有时在深夜,我会突然惊醒,僵硬地躺着,不敢动弹,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背后那个呼吸均匀的“人”身上。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心脏。
我总觉得,在那片看似平静的黑暗里,有两颗没有生气的玻璃珠子,正无声地睁开,空洞地注视着我的后背。
又一个关于亲密陌生人的低语,在城市沉睡的脉搏下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