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子这个夏天,热得有点怪。
太阳一落坡,李家坝的沟沟坎坎就笼起一层薄雾,不是平常那种清爽的夜雾,而是黏糊糊、湿哒哒的瘴气,闷得人心里头发慌。田里的稻子正抽穗,按理说该是青汪汪一片,可今年不晓得咋个回事,有些稻叶尖尖上竟泛起了一种不正常的黄,像是被啥子不干净的东西舔过一样。
李如周蹲在院坝头抽叶子烟。他婆娘王小花在灶房头弄得锅碗瓢盆叮当响,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抽抽抽,一天到晚就知道抽,院坝里的玉米还没收完,你龟儿子倒是会享福!”
要是往常,李如周早就吼回去了,但今天他没得心思。他望了望西边天上那轮血糊糊的落日,心里头莫名地慌。
“你听到没得?死人咯!”王小花提着锅铲走出来,一身肥肉在花布衫下抖抖颤颤。
“哪个死了嘛?”李如周有气无力地问。
“张家湾那个张老四,昨天还好端端的,今天一早发现硬翘翘了。”王小花压低声音,“说是...压魄了。”
李如周手一抖,烟杆差点掉地上:“莫乱说,现在哪还有啥子压魄。”
“我乱说?”王小花眼睛一瞪,“你晓得张老四死的时候是啥样子不?全身蜷成一团,眼睛瞪得比牛卵子还大,像是看到啥子吓破胆的东西。医生说是心肌梗塞,但村里老人都说,那症状分明就是被东西压了魄!”
压魄——这词在李家坝已经好多年没人提起了。老辈子人讲,有些东西看不惯活人过得太安逸,半夜三更来找你,压在胸口上,慢慢吸你的阳气。一开始人只是觉得乏,没精神,后来就开始恍惚,最后可能一觉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李如周呸了三声:“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赶紧收玉米,天要黑了。”
夫妻俩摸黑把院坝里晒的玉米收进屋里,王小花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张老四的死状,说得活灵活现,好像她亲眼看到一样。
李如周心里头发毛。他想起前几天去后山砍柴,在坟坡那边看到个东西——一个说不上来是啥的布包,脏兮兮的,上面有些暗红色的纹路,像是符咒又不像。当时他没在意,一脚就踢开了,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如周翻来覆去睡不着。王小花倒是心宽,一沾枕头就扯起了扑鼾,声音大得能把房顶掀开。
半夜里,李如周突然觉得胸口闷得慌,像是被啥子东西压住了。他想睁眼,却睁不开;想动,手脚也不听使唤。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个影子立在床头,黑黢黢的一团,看不清形状,但能感觉到它在朝他吹气,一股子霉烂的味道。
“唔...”李如周拼命想喊,却发不出声音。那影子慢慢俯下身,几乎贴到了他脸上...
“啊!”李如周猛地坐起身,满头大汗。天已经蒙蒙亮了,王小花还在旁边打鼾,啥事没有。
“做噩梦了?”王小花被惊醒,不耐烦地嘟囔,“大清早的诈尸啊?”
李如周没吭声,心里头却明白,那不只是个梦。
第二天,李如周明显没了精神头,吃早饭时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王小花起初还骂他装疯迷窍,后来看他脸色实在难看,才伸手摸了摸他额头。
“没发烧嘛,咋个一脸死相?”
“你才死相...”李如周有气无力地还嘴,但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
一整天,李如周都恍恍惚惚的。下田干活时,锄头都抡不高,邻居打招呼他也爱搭不理。到了晚上,他早早躺下,却不敢睡实。
果然,半夜那种感觉又来了。
这次比昨晚更明显。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东西坐在他胸口上,不算重,但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推,手动不了;想喊,嘴巴张不开。只有眼睛能勉强睁开一条缝。
就在那一丝缝隙里,他看到了——一团人形的黑影,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就是个人形的黑影,正趴在他身上,脸对脸地对着他。
最吓人的是,他感觉到那东西在笑。不是用眼睛看出来的笑,而是直接感觉到的一种恶意满满的喜悦。
第二天一早,王小花发现李如周眼圈发黑,脸色蜡黄,这才真的慌了。
“你龟儿是不是真的撞邪了?”
李如周有气无力地把昨晚的经历说了,王小花听得脸都白了。
“完了完了,你这肯定是遭压魄了!”王小花一拍大腿,“我就说张老四死得怪嘛!你等着,我去请赵婆婆!”
赵婆婆是村里的老迷信,九十多岁的人了,眼睛还亮堂得很,村里有啥子邪门事都找她。
不一会儿,赵婆婆拄着拐杖来了。她围着李如周转了三圈,又在他枕头底下摸了一把,抽出手时,指尖上沾着几粒细小的黑灰。
“这是啥子?”王小花问。
赵婆婆不答话,反而问李如周:“你最近是不是去过后山坟坡?”
李如周心里一惊,连忙把看到布包的事说了。
“造孽哦!”赵婆婆摇摇头,“你惹到不该惹的东西了。那布包是别人用来镇邪的,你这一脚踢开,就把里头镇着的东西放出来了。”
“那...那咋个办嘛?”王小花带着哭腔问。
赵婆婆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些红纸符:“这个放在枕头底下,今晚试试看。要是不行...”
“不行咋样?”夫妻俩齐声问。
赵婆婆叹了口气:“要是明天早上还不好,就准备后事吧。”
这话把王小花吓傻了,李如周更是面如死灰。
赵婆婆走后,王小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你个砍脑壳的,没事去坟坡踢啥子嘛!现在好了,你要是死了,我咋个活嘛...”
李如周心里烦,却又没力气跟她吵,只能闭着眼装睡。
这一晚,李家早早关了门。王小花按赵婆婆说的,把符纸放在李如周枕头底下,又在门口撒了把糯米。她自己也不敢单独睡,挤在了李如周旁边。
半夜里,李如周又被压醒了。这次那影子更清晰了,甚至能看出个人形轮廓。符纸似乎起了一点作用,那东西没完全压在他身上,只是在床边徘徊。
但更吓人的是,王小花也开始不对劲了。她睡得好好的,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像是也被啥子东西压住了。
李如周拼命想动,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小花在床上挣扎。就在这时,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到王小花胸口上好像真的坐着一团黑影...
“啊!”李如周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挣,居然喊出了声。那黑影突然不见了。
王小花也惊醒了,浑身冷汗:“我刚才...好像被啥子东西压住了...”
夫妻俩对望着,眼里都是恐惧。这一夜,他们没敢再睡,点着灯坐到天亮。
第二天,李如周的情况更糟了,连床都起不来。王小花也开始头晕眼花,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眼泪汪汪。
“不能这么等死...”王小花强撑着爬起来,“我再去找人,总有办法的!”
她跌跌撞撞出了门,李如周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发冷,意识也开始模糊。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多年前死去的母亲站在床边,对他招手...
“如周!如周!”王小花的喊声把他拉回现实。她带着一个人回来了——不是赵婆婆,而是村里新来的驻村干部小刘。小刘是大学生,根本不信这些迷信。
“四叔这是明显的睡眠瘫痪,俗称鬼压床,是一种睡眠障碍...”小刘一本正经地解释。
王小花打断他:“啥子瘫痪不瘫痪的!就是撞邪了!赵婆婆的符都不管用!”
小刘摇摇头:“那些迷信的东西没用,要相信科学。我建议送四叔去县医院检查一下。”
王小花死活不同意,说医院治不了邪病。两人正争执不下,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让老汉我看一眼。”
进来的是村里的老光棍陈老四,平时疯疯癫癫的,没人把他当回事。
“你来凑啥子热闹!”王小花没好气地说。
陈老四也不恼,眯着眼看了看床上的李如周,又在他身上闻了闻,突然问:“你们家最近是不是得了个啥子老物件?”
王小花一愣:“啥子老物件?”
“就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不是新买的。”
王小花想了想,突然想起什么:“前阵子我在集上买了个旧镜子,说是民国的,便宜...”
“镜子在哪?”陈老四问。
“在...在衣柜顶上。”王小花突然想起来,“不对啊,我没跟如周说买镜子的事,他不晓得...”
陈老四搬来凳子,从衣柜顶上摸下来一面铜镜。那镜子古色古香,背面有些模糊的花纹。
“问题就出在这镜子上。”陈老四说,“这不是普通的镜子,是以前用来镇邪的阴阳镜,你们把它放在卧室,就是请鬼进门。”
王小花吓坏了:“那...那咋个办?”
“简单。”陈老四把镜子往地上一摔,镜面顿时裂成几片。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倒出些粉末撒在碎片上。
说也奇怪,镜子一碎,李如周就觉得胸口一轻,呼吸顿时顺畅了不少。
“这...这就好了?”王小花不敢相信。
陈老四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晚上再看。记住,今晚别关门,留条缝。”
小刘在一旁直摇头,说这都是心理作用。但当晚,李如周居然能下床吃晚饭了,虽然还是没力气,但明显好转。
这一夜,夫妻俩按陈老四说的,卧室门留了条缝。半夜里,李如周又被压醒了,但这次那影子没上床,只是在门口晃了晃就不见了。
第二天,李如周基本恢复了。王小花逢人就说陈老四是活神仙,还偷偷给陈老四日过几次。李如周也不恼,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比起小命,绿帽子啥也不是。
事情过去半个月,再没发生怪事。一天,李如周在村口遇到陈老四,硬要拉他回家喝酒。
几杯酒下肚,李如周问:“老哥,你咋个晓得是镜子的问题?”
陈老四嘿嘿一笑:“我瞎猜的。”
“啥子?”李如周酒杯差点掉地上。
陈老四压低声音:“其实啊,我年轻时也遇到过这种事。后来发现,根本没啥子鬼压床,都是心里头有事,憋出来的毛病。”
“那镜子...”
“镜子是我编的。”陈老四笑道,“我早就听说王小花爱贪小便宜,买些来路不明的老物件。那镜子说不定真有问题,但关键不在这。”
“那关键在哪?”
陈老四抿了口酒:“关键在你们夫妻俩心里头有鬼。”
李如周愣住了。
陈老四接着说:“你想想,是不是自从张老四死了,你就一直疑神疑鬼?是不是去坟坡看到个布包,就觉得自己惹了祸?人吓人,吓死人啊!”
李如周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个理。那张老四生前跟他有过节,他死了,自己心里头确实有点虚。
“那为啥子镜子一碎,我就好了?”
“信则灵嘛。”陈老四笑道,“你信了镜子有问题,心里头的结就解开了。”
李如周恍然大悟,又问:“那你撒的是啥子粉末?”
“香灰而已,从庙里求的,安个心。”
李如周心想:“这龟儿子鬼点子真多,还给老子带了那么多顶绿帽子。”不过转念一想,要是没陈老四,自己早就化成白骨了。
于是两人相视而笑,又干了一杯。
回家的路上,李如周看着李家坝的夜景。月亮圆滚滚地挂在天上,照得田里的稻子泛着银光。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更显得夜晚宁静祥和。
他突然明白,世上最邪门的不是鬼怪,而是人的心思。一旦心里头结了疙瘩,看啥子都像有鬼;心里头敞亮了,黑夜也亮堂。
从那天起,李如周再也没被“压魄”过。他和王小花的感情反而好了不少,至少王小花骂人的时候,他学会还嘴了。
村头的老槐树下,陈老四依然疯疯癫癫地跟人讲着各种辟邪的偏方,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李家坝再没人提起“压魄”这回事了,就好像它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只有夏天的夜晚,偶尔还会起雾,但那雾不再黏糊糊的了,而是清爽的,带着稻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