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29年,是我成为楚王的第十二年。
我在乾溪章华台享乐,舍不得离去。
百姓们苦于徭役。
……
灵王虐,白公子张骤谏。王患之,谓史老曰:“吾欲已子张之谏,若何?”对曰:“用之实难,已之易矣。若谏,君则曰余左执鬼中,右执殇宫,凡百箴谏,吾尽闻之矣,宁闻他言?”
楚灵王暴虐无道,白公子张多次劝谏。灵王很讨厌,对史老说:“我想制止子张的劝谏,怎么样?”史老回答说:“接受劝谏很难,制止它容易。如果他再劝谏,您就说我左手掌握着鬼身,右手掌握着鬼的居处,凡是各种告诫劝谏,我全听到了,哪里需要听别的什么劝告?”
白公又谏,王如史老之言。对曰:“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于神明,以入于河,自河徂亳,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无所禀令也。’武丁于是作书,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类,兹故不言。’如是而又使以象梦旁求四方之贤,得傅说以来,升以为公,而使朝夕规谏,曰:‘若金,用女作砺。若津水,用女作舟。若天旱’用女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视地,厥足用仿。’若武丁之神明也,其圣之睿广也,其智之不疚也,犹自谓未乂,故三年默以思道。既得道,犹不敢专制,使以象旁求圣人。既得以为辅,又恐其荒失遗忘,故使朝夕规诲箴谏,曰:‘必交修余,无余弃也。’今君或者未及武丁,而恶规谏者,不亦难乎!
白公又来劝谏,灵王按照史老讲的说了。白公回答说:“以前殷高宗武丁能够敬慎德行,和神明相通,先迁到河内,又从河内迁到亳地,从此三年沉默不语,思考治国的道理。卿士们为此担忧,说:‘君王讲话才能发出命令,如果不说话,我们就无法接受命令了。’于是武丁就写了文书,说:‘要我统治天下,我恐怕德行不好,所以才不讲话。’这样写了以后,又派人根据梦中的形象到四方寻访贤人,得到了傅说,把他请来,提升他为上公,让他早晚规谏,说:‘如果我是剑,就把你当作磨刀石。如果我要渡河,就把你当船。如果天旱,就把你当作连绵的雨。敞开你的心扉,滋润我的心田。如果药力不足以使人头晕目眩,那病就不会痊愈。如果光着脚走路不看地面,那脚就要受伤。’
’像武丁那样和神明相通,他的圣明智慧广博,他的聪明没有毛病,还自认为不能治理好国家,所以三年中沉默不语,思考治国的道理。已经知道了为君之道,还不敢专断独行,派人根据梦中的形象去寻访贤人。已经得到了贤人辅佐自己,还怕疏忽遗忘,所以叫他早晚教诲规谏,说:“一定要教诲帮助我,不要抛弃我。’现在您也许还赶不上武丁,却讨厌规谏您的人,要治理好国家不是太难了吗!
“齐桓、晋文,皆非嗣也,还轸诸侯,不敢淫逸,心类德音,以德有国。近臣谏,远臣谤,舆人诵,以自诰也。是以其入也,四封不备一同,而至于有畿田,以属诸侯,至于今为令君。桓、文皆然,君不度忧于二令君,而欲自逸也,无乃不可乎?《周诗》有之曰:‘弗躬弗亲,庶民弗信。’臣惧民之不信君也,故不敢不言。不然,何急其以言取罪也?”
“齐桓公和晋文公,都不是嫡长子,他们流亡周游诸侯各国,不敢骄奢淫逸,心中喜爱有德的言论,因为修养德行做了国君。身旁大臣劝谏,远方臣僚批评,众人诵诫议论,他们都能用来告诫自己。因此他们刚回国即位时,四面的封疆方圆不到一百里,后来发展到方圆一千里,会合诸侯做了霸主,一直到今天还被称为贤君。齐桓公、晋文公都是如此,您不思考担忧赶不上两位贤君,却想贪图安逸,恐怕不行吧?《周诗》上有这样的话:‘不亲自处理政事,百姓不会相信。’我怕百姓不信任您,因此不敢不说。不然的话,我何必急着进谏因而获罪呢?”
王病之,曰:“子复语。不谷虽不能用,吾慭置之于耳。”对曰:“赖君用之也,故言。不然,巴浦之犀、犁、兕、象,其可尽乎,其又以规为瑱也?”遂趋而退,归,杜门不出。七月,乃有乾溪之乱,灵王死之。 灵王担忧白公的话,说:“你再说下去。我虽然不能照着做,但我愿意把这些话放在耳朵里。”白公回答说:“希望您接受我的规谏,所以我才说。否则,巴浦地方犀牛、牦牛、兕、象的角和牙齿做塞耳的耳瑱,难道用得完吗?还用得着用规谏之词来做耳瑱吗?”于是便快步退下,回到家中,闭门不出。过了七个月,就发生了乾溪之乱,灵王死在这场叛乱之中。
……
当初,我做令尹的时候,很是贪财,杀了大司马薳掩并占取了他的家财。
等到即位以后,又夺取了薳掩族人薳居的土田。
我还把许国迁走,以许大夫许围作为人质。
蔡人蔡洧仕于楚,蔡人蔡洧受到我的宠信,我灭蔡国的时候,蔡人蔡洧的父亲死在这次灭蔡之战中。
我派蔡人蔡洧参与守卫国都的任务,然后我搬到了乾溪。
申地的盟会,越大夫常寿过受到侮辱。
我夺取了斗韦龟(又称鬬韦龟)的封邑中犫。
我夺取了斗韦龟之子斗成然(又称蔓成然,字子旗)的封邑。
我让斗韦龟之子斗成然做郊尹。
斗成然以前事奉蔡公弃疾(公子弃疾)。
所以薳氏的亲族和薳居、许围、蔡洧、斗成然,都是我不喜的人。
这些人凭借着那些丧失职位的人的亲族,诱导越大夫常寿过发动叛乱,包围固城,攻下息舟,筑城而住在里面
观起被楚康王车裂后,他的儿子观从在蔡国侍奉蔡大夫声子的儿子朝吴。
观从对朝吴说:“现在还不恢复蔡国,蔡国将永远被灭亡了。我请求试一下。”
用蔡公弃疾(公子弃疾)的名义召回子干(公子比)、子皙(公子黑肱),到达郊区,就把真相告诉了他们,强迫与他们结盟,进而入侵蔡地。
蔡公弃疾正要吃饭,惊慌之下就逃走了。
观从让子干冒充蔡公弃疾吃饭,挖坑,杀牲口,把盟书放在牲口上,然后让他赶快出发。
然后观从对蔡地人谎称蔡公弃疾将用军队送两位公子归国夺位。
蔡地人准备抓住观从。
观从说,这样做于事无补,不如听从蔡公弃疾的命令;因为反抗者会被杀,听命者则可以得到安定。
蔡地人同意了。
于是观从就奉事蔡公弃疾,召见子干、子皙两位公子而在邓地会盟,并许诺篡位成功后会给陈、蔡复国来招抚陈人和蔡人。
公子比、公子黑肱、公子弃疾、斗成然和蔡国的朝吴率领陈、蔡、不羹、许、叶等地的军队,依靠薳、许、蔡、斗四族的兵卒,进入楚国。
到达郊区,陈、蔡的人想要宣扬复仇的名声,所以请求筑起壁垒。蔡公弃疾还爱惜楚国的名声,就婉言拒绝了,让他们用篱笆围起军营。
蔡公弃疾派须务牟和史猈先进入国都,靠着太子近官杀了太子禄和公子罢敌。
公子比做了楚王(即楚初王),公子黑肱做了令尹,驻扎在鱼陂。
公子弃疾做了司马,先清除王宫,派观从到乾溪和那里的军队联系,乘机告诉他们所发生的情况,同时说:“先回去的可以恢复禄位资财,后回去的受劓刑(一作流放)。”
我的军队到达訾梁就溃散了。
我听到儿子们的死讯,于惊惧中自己摔到车下,说:“别人爱他的儿子,也像我一样吗?”
侍者说:“还有超过的。小人年老而没有儿子,自己知道会被挤到沟壑里去的。”
我说:“我杀死别人的儿子很多了,能够不到这一步吗?”
右尹子革说:“请在国都郊外等待,听从国内人们的选择。”
我说:“大众的愤怒不可触犯。”
子革说:“也许可以去到大的都邑,然后向诸侯请求出兵。”
shiji
十二年春,楚灵王乐干溪,不能去也。国人苦役。
十二年(前529年)春季,我在干溪游乐,不愿离开。百姓深受徭役之苦。
但是,这些苦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管享受生活就好了。
初,灵王会兵于申,戮越大夫常寿过,杀蔡大夫观起。
起初,我与诸侯在申地会师时,曾经欺侮了越国大夫常寿过,杀了蔡国大夫观起。
起子从亡在吴,乃劝吴王伐楚,为间越大夫常寿过而作乱,为吴间。
观起的儿子观从逃亡到吴国,就劝吴王攻打楚国,并离间越国大夫常寿过与越国的关系,使他发动叛乱,当吴国的间谍。
使矫公子弃疾命召公子比于晋,至蔡,与吴、越兵欲袭蔡。
观从派人假称公子弃疾的命令从晋国召回了公子比,到达蔡国,打算与吴国、越国军队攻打蔡国。
令公子比见弃疾,与盟于邓。
让公子比与弃疾见面,在邓地与弃疾缔结了盟约。
遂入杀灵王太子禄,立子比为王,公子子皙为令尹,弃疾为司马。
于是,观从入宫杀死了灵王的太子禄,拥护子比为楚王,公子子皙担任令尹,弃疾担任司马。
先除王宫,观从从师于干溪,令楚众曰:“国有王矣。先归,复爵邑田室。后者迁之。”
首先清除王宫,之后观从又率军来到干溪,向楚军将士发令说:“楚国有新的君王了。先回到国都的,会保留他们的爵位、封邑、田地、住屋。后返回的一律迁出国都。”
楚众皆溃,去灵王而归。
楚军纷纷溃散,离开我返回了国都。
灵王闻太子禄之死也,自投车下,而曰:“人之爱子亦如是乎?”
我听说太子禄被人杀死了,便从车上摔了下来,说:“人们疼爱儿子也都像我这样吗?”
侍者曰:“甚是。”
侍者说:“甚至还要超过您。”
王曰:“余杀人之子多矣,能无及此乎?”
我说:“我杀别人的儿子杀得太多了,能不落到这样的下场吗?”
右尹曰:“请待于郊以听国人。”
右尹说:“请您到国都郊外服从国人的决定吧。”
王曰:“众怒不可犯。”
我说:“众人的愤怒不可冒犯。”
曰:“且入大县而乞师于诸侯。”
右尹说:“暂且去大县躲避一下,然后再请求诸侯出兵。”
王曰:“皆叛矣。”
我说:“大县与诸侯们全都背弃我了。”
我说:“都背叛了,现在诸侯都背叛了我。”
又曰:“且奔诸侯以听大国之虑。”
右尹又说:“暂且投奔诸侯听从大国的意见吧。”
王曰:“大福不再,祗取辱耳。”
我说:“大福不会再次降临了,那样只会自讨屈辱罢了。”
于是王乘舟将欲入鄢。
于是,我乘船想进入鄢城。
右尹度王不用其计,惧俱死,亦去王亡。
右尹猜度我不会采用自己的计谋,害怕与我一起被杀,因此也离开我逃走了。
子革说:“也许可以逃亡到诸侯那里,听从大国为君王的安排。”
我说:“好运气不会再来,只是自取耻辱而已。”
子革于是离开了我而回到楚国国都去。
我沿着汉水顺流的方向往南走,打算到鄢地去。
我独自在山中行走,村民们没有敢收容他的。
半路,我遇见过去在宫里的涓人畴,对他说:“你替我找口饭吃吧,我已经饿了三天了。”
涓人畴说:“新王刚刚下达诏令,有敢给您送饭并与您一起逃亡的诛灭三族,何况这里也没有食物可寻。”
我便头枕涓人畴大腿睡下。
涓人畴用土块来代替,抽出自己的腿逃走了。
我醒后找不到涓人畴,饿得竟不能坐起。
我只能自己匍匐往前爬,想进棘邑的大门,棘邑的人不接纳他。
芋尹申无宇的儿子申亥说:“我父亲两次触犯王命,大王没有诛戮,还有比这更大的恩惠吗?对国君不能忍心伤害,恩惠不能丢弃,我还是跟着大王。”
就去寻找我,在棘邑大门前遇到我便一起回来。
五月二十六日,我决定在申亥的领地上自缢而死。
shiji
灵王于是独傍徨山中,野人莫敢入王。
于是,我只能独自徘徊在山里,乡野山民都不敢收容他。
王行遇其故鋗人,谓曰:“为我求食,我已不食三日矣。”
我在途中遇到了原来宫里的鋗人,对鋗人说:“帮我找点儿食物吧,我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
鋗人曰:“新王下法,有敢饷王从王者,罪及三族,且又无所得食。”
鋗人说:“新即位的君王下令说,有谁敢给您食物,跟从与您一起逃亡的,罪名牵连到三族,况且这里也没有食物可寻。”
王因枕其股而卧。鋗人又以土自代,逃去。
我便枕着鋗人的大腿躺下睡着了。鋗人用土块来取代自己被我枕着的大腿,逃走了。
王觉而弗见,遂饥弗能起。
我睡醒后没有见到鋗人,已经饿得无法站起来了。
芋尹申无宇之子申亥曰:“吾父再犯王命,王弗诛,恩孰大焉!”
芋地的地方官申无宇的儿子申亥说:“我的父亲曾两次违犯王法,灵王都没有杀他,没有比这样的恩德更大的了!”
乃求王,遇王饥于厘泽,奉之以归。
于是他到处寻求我,在厘泽遇见了饥饿的我,请我来到自己的家里。
夏五月癸丑,王死申亥家,申亥以二女从死,并葬之。
夏季五月癸丑日,灵王死在了申亥家,申亥让两个女子陪葬,一起安葬了他们。
楚灵王方会诸侯于申、诛齐庆封、作章华台、求周九鼎之时,志小天下;及饿死于申亥之家,为天下笑。
当楚灵王在申会盟诸侯、诛杀齐国的庆封、修建章华台、向周王室询问九鼎的时候,他志向高远,蔑视天下;等到他在申亥家饿死时,却被天下人所耻笑。
操行之不得,悲夫!
没有操守、品行,其下场实在可悲啊!
势之于人也,可不慎与?
人们对待权势,能不谨慎吗?
……
灵王城陈、蔡、不羹,使仆夫子晳问于范无宇,曰:“吾不服诸夏而独事晋何也,唯晋近我远也。今吾城三国,赋皆千乘,亦当晋矣。又加之以楚,诸侯其来乎?”对曰:“其在志也,国为大城,未有利者。昔郑有京、栎,卫有蒲、戚,宋有萧、蒙,鲁有弁、费,齐有渠丘,晋有曲沃,秦有徵、衙。叔段以京患庄公,郑几不克,栎人实使郑子不得其位。卫蒲、戚实出献公,宋萧、蒙实弑昭公,鲁弁、费实弱襄公,齐渠丘实杀无知,晋曲沃实纳齐师,秦徵、衙实难桓、景,皆志于诸侯,此其不利者也。
楚灵王修筑陈国、蔡国、不羹的城墙,派子皙去询问范无宇,说:“我不能使中原各国归附,它们只事奉晋国,是什么原因呢?只是因为晋国离它们近而我国离它们远。现在我修筑三国的城墙,它们各出一千辆战车,也相当于晋国了。再加上楚国的兵力,诸侯们该来归附了吧?”范无宇回答说:“书籍上记载说,国家修建大城,没有什么好处。以前郑国有京城、栎城,卫国有蒲城、戚城,宋国有萧城、蒙城,鲁国有弁城、费城,齐国有渠丘城,晋国有曲沃城,秦国有徵城、衙城。叔段因为京城而给郑庄公制造忧患,郑国几乎不能战胜他,栎人傅瑕使郑子丢掉了君位。卫国蒲城、戚城的邑主驱逐了卫献公,宋国萧城、蒙城的邑主杀害了宋昭公,鲁国弁城、费城的邑主削弱了鲁襄公的势力,齐国渠丘的邑主杀死了公孙无知,晋国曲沃的邑主被齐军接纳而作乱,秦国徵城、衙城的邑主侵逼秦桓公和秦景公,这些在各诸侯国都有记载,都是不利的例子。
“且夫制城邑若体性焉,有首领股肱,至于手拇毛脉,大能掉小,故变而不勤。地有高下,天有晦明,民有君臣,国有都鄙,古之制也。先王惧其不帅,故制之以义,旌之以服,行之以礼,辩之以名,书之以文,道之以言。既其失也,易物之由。夫边境者,国之尾也,譬之如牛马,处暑之既至,蝱?之既多,而不能掉其尾,臣亦惧之。不然,是三城也,岂不使诸侯之心惕惕焉。”
“而且修筑城邑就像人的身体一样,有头和四肢,一直到手指、毛发和血脉,大的部位能调动小的部位,所以行动起来不劳累。地势有高低,天气有阴晴,人分君臣,国家有国都和边邑,这是自古以来的制度。先王怕有人不遵守它,所以用德义来制约它,用服饰来彰显它,用礼仪来推行它,用名号来分辨它,用文字记载它,用语言表述它。及至丧失了它,就是因为改变了尊卑秩序的缘故。边境地区,是国家的尾部,譬如牛马,处暑到了,牛虻就聚集得越来越多,导致无法摆动尾巴了,我也害怕国家会这样。否则,这三座城岂不能使诸侯的心感到害怕呢。”
子晳复命,王曰:“是知天咫,安知民则?是言诞也。”右尹子革侍,曰:“民,天之生也。知天,必知民矣。是其言可以惧哉!”
子皙回报楚灵王,灵王说:“这人只是稍微懂得天道,哪里知道治民的法则呢?这些话真是虚妄。”右尹子革在旁陪侍,说:“百姓是上天生的,懂得天道,必然也懂百姓。对于他的这些话应该警惕呀!”
三年,陈、蔡及不羹人纳弃疾而弑灵王。
过了三年,陈国、蔡国和不羹的人接纳了弃疾,杀死了楚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