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桂香一愣,随即连连摆手,脸上笑开了花:“吃了吃了!我吃过了!看着你吃,比我自己吃啥都香!”
她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搓了搓,像是要搓掉手上的糕粉,也像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
她看着夜清流放在洁白色被单上的那只手——苍白,修长,指节分明,却因为失血和虚弱,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凉意,连指甲盖都泛着淡淡的青白。
一股心疼猛地攥住了孙桂香的心。
这孩子,手怎么这么冰?病房里暖气明明很足啊!
她想也没想,几乎是身体快过脑子。
那只刚刚搓过的、带着她体温和粗粝掌纹的手,就极其自然地伸了过去,轻轻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呵护意味,覆在了夜清流搁在被子外的手背上。
“手咋这么凉?” 她皱着眉,口音浓重,语气里全是真切的担忧。
“这暖气是不是不够啊?还是说寒气太重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用自己温热粗糙的手掌,包裹住夜清流冰冷的手指,小心地、轻轻地揉搓起来,试图将自己的热量传递过去。
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就像在田间地头,为冻僵了手脚的小孙子捂手取暖。
掌心温热的、带着厚茧的粗粝感,猝不及防地、毫无阻隔地覆盖上来。
夜清流整个人猛地一僵。
那只枯瘦温热的手,像一块带着田野气息的暖石,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他冰冷的手指。
粗粝的皮肤纹理摩擦着他微凉的、敏感的指节,带来一种极其陌生、极其直接、甚至有些蛮横的触感。
那热度,那粗糙,那毫无距离的接触,像一股汹涌的暖流,又像一道刺目的强光,瞬间穿透了他习惯性的疏离屏障。
镜片后的灰蓝色眼眸骤然收缩,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与震惊。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抽回手——那是身体对未知亲密接触的本能防御。
然而,就在指尖微动、肌肉绷紧的刹那,他看到了孙桂香的脸。
那张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算计或谄媚,只有全然的、纯粹的担忧和心疼。
浑浊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被包裹的手,眉头紧锁,仿佛他指尖的冰凉是她此刻最大的敌人。
她揉搓的动作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又带着一种笨拙的、源自本能的温柔力道,仿佛捧着的不是一只少年的手,而是一块极易碎裂的冰。
他指尖那微弱的抽动,就这样僵在了半途。
心底那瞬间涌起的、习惯性的排斥冰墙,在那双盛满纯粹关切的浑浊眼眸注视下,竟奇异地、无声地融化了一角。
抽离的动作被一种更复杂的、他自己也未曾明晰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僵硬地任由那只粗糙温热的手包裹着自己的手指,感受着那陌生的、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暖意。
身体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没有迎合,也没有再试图挣脱。
只是那灰蓝色的眼底,震惊过后,翻涌起一片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暗涌,像是平静冰面下湍急的暗流。
他的长睫微微颤动,泄露了内心并非全然平静。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下颌线似乎也绷得更紧了些,像是在无声地承受着这份过于直接、过于滚烫的暖意。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阳光里飞舞的微尘都停滞了。
只有孙桂香浑然不觉,依旧专注地、一下下地揉搓着他的手背和指节,口中还低低念叨着:“捂捂…捂捂就暖和了…这手凉的,看着就心疼…”
就在这时——
“砰!”
病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哥哥——!”
一道娇俏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粉水晶,骤然打破了病房里这无声流淌的奇异暖流。
花浸月站在门口。
她今天穿着一件繁复的深蓝色哥特式洛丽塔裙装,层层叠叠的蕾丝和缎带衬得她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粉色的双马尾因为急促的动作还在微微晃动。然而,那张漂亮得像瓷娃娃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冰霜。
那双总是燃烧着复杂情绪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熊熊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惊愕,死死地钉在病床前那刺眼的一幕上。
她的哥哥,那个永远疏离、永远洁净、连手指尖都透着寒玉般冷意的哥哥,竟然……竟然让那个穿着寒酸旧衣服、脏兮兮的老太婆……握着手?!
“你在干什么?!” 她质问道,几步冲到病床边,粉色的裙摆划出凌厉的弧度。
她根本不去看孙桂香,燃烧着怒火的大眼睛只死死盯着夜清流,声音因为愤怒和委屈而拔高发颤。
“哥哥!她是谁?!她凭什么碰你?!拿开你的手!”
最后一句,她是冲着孙桂香吼出来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巨大的惊骇让孙桂香浑身一抖,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她猛地缩回了自己握着夜清流的手。
枯瘦的手掌瞬间变得冰凉,局促地、慌乱地藏到了身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佝偻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惶恐和无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清流的手骤然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手背上残留的温热触感和骤然失去的包裹感,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灰蓝色的眼眸转向门口冲进来的妹妹,镜片后的目光沉静依旧。
“浸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能瞬间压下喧嚣的穿透力,清晰地响起在病房里。
那声音里听不出明显的责备,但那份平静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这里是医院。”
简单的五个字,却像一盆带着冰碴的水,兜头浇在花浸月燃烧的怒火上。
花浸月猛地一窒,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她漂亮的大眼睛瞪着夜清流,里面翻涌着浓烈的委屈、不甘和受伤。
哥哥竟然没有立刻让那老太婆滚开!他竟然还用这种平静的语气说她?!他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被这个莫名其妙的老太婆迷惑了?!
“哥哥!” 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粉嫩的嘴唇委屈地扁起,刚才的尖利被一种泫然欲泣的脆弱取代。
“她…她是谁嘛!她脏兮兮的!她怎么能碰你………”
她像个被抢走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又气又急,眼圈瞬间就红了,泪珠在漂亮的大眼睛里打转。
夜清流看着妹妹这副模样,灰蓝色的眼底深处,那丝无奈似乎加深了些许。
他微微蹙了下眉,目光却依旧平静地看着花浸月,没有解释孙桂香的身份,也没有责备她的失态,只是放缓了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意味:“过来。”
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
花浸月满腔的委屈和怒火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又像是被这两个字轻轻托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狠狠瞪了一眼旁边吓得瑟瑟发抖、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角的孙桂香,然后才像只终于得到主人召唤的、委屈巴巴的猫咪,几步蹭到病床边。
“哥哥…” 她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挨着床沿坐下。
她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去拉夜清流的手,但目光触及哥哥那只刚刚被“玷污”过的手,动作又顿住了,指尖犹豫地悬在半空,脸上满是纠结和嫌弃。
夜清流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他极其自然地、主动地抬起那只刚刚被孙桂香握过的手,没有去碰妹妹悬着的手,而是伸向她发顶——那精心打理过的粉色双马尾。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指尖避开了她发丝上繁复的缎带装饰,只是极其轻柔地、安抚性地揉了揉她头顶的发旋。
“头发乱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那份平淡里,却透着一丝只有花浸月才能捕捉到的、近乎纵容的温和。
他灰蓝色的眼眸透过镜片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沉静专注,仿佛此刻世界只有她这个闹脾气的妹妹。
花浸月身体微微一僵,随即,那紧绷的、带着攻击性的姿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了。
被哥哥揉着发顶的熟悉触感,那平淡话语里隐藏的纵容,瞬间抚平了她炸起的毛。
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虽然小嘴还微微撅着,但眼圈里的泪意已经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安抚后的、混合着委屈和满足的依赖。
她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微微偏头,蹭了蹭哥哥微凉的手指,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含混不清,却没了刚才的尖锐。
夜清流收回手,目光重新变得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温和只是错觉。
他微微侧过头,灰蓝色的眼眸终于平静地扫向角落里的孙桂香。
孙桂香一直僵硬地缩在那里,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雕。
花浸月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如同冰锥刺穿了她的心脏。
她枯瘦的身体微微发着抖。怀里那个蓝印花布包裹被她抱得死紧,指节勒得发白。
她想逃,腿脚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当夜清流平静的目光扫过来时,孙桂香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枯槁的背脊佝偻得几乎要折断。
她以为那目光会带着责备,或者,至少是疏离。
她刚才的举动,在那个漂亮得像仙女似的女孩眼里,是那么不堪,那么冒犯…小朋友一定也觉得她…
“绿豆糕,” 夜清流清冽平静的声音响起,没有波澜,却清晰地传入孙桂香耳中。
“很好吃。”
他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紧抱的蓝印花布包裹上,似乎透过那层布,看到了里面那个空了的、洗得发白的旧饭盒。
“谢谢。”
没有解释,没有安抚,甚至没有多看花浸月一眼。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并道了谢。
孙桂香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她看着病床上少年平静无波的侧脸,看着他镜片后那片深沉的灰蓝,那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任何负面情绪,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那句“很好吃”和“谢谢”,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了她心中厚重的羞耻和惶恐。
小朋友…小朋友没有怪她?他还说…好吃?还说谢谢?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瞬间冲上眼眶,孙桂香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慌忙低下头,用袖子用力地擦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哽咽。
花浸月坐在床边,漂亮的大眼睛瞬间瞪圆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看哥哥平静的侧脸,又看看角落里那个捂着嘴压抑哭泣的寒酸老太婆。
一股更强烈的委屈和被忽视的愤怒猛地冲了上来!哥哥竟然无视她的委屈,还对这个老太婆说谢谢?!她算什么人!
“哥哥——!” 花浸月刚想再次发作。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一声轻柔的、带着江南水乡韵味的呼唤,如同山涧清泉,瞬间浇熄了空气中再次紧绷的火星。
“清流?”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门口。
白芷晔站在那里。
她白皙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温柔,手里捧着一大束清新的白色洋桔梗,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
然而,当她那双盈盈如秋水的眸子看清病房内的情形时,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错愕和探究。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病床上安静靠着的夜清流身上,确认他无恙,眼底的温柔加深。
随即,她的视线扫过床边坐着、一脸委屈和未消怒气的花浸月——这并不意外。最后,
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个穿着套着病号服、枯瘦佝偻、正用袖子擦着眼泪、显得无比局促不安的陌生老妇人身上。
这个老妇人是谁?
白芷晔的心头瞬间浮起疑问。清流的病房里,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看起来格格不入的老人?
浸月脸上的怒气,似乎也是冲着她的?刚才在门外,似乎隐约听到了浸月尖锐的声音……
一丝极其细微的疑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她温婉的心湖里漾开浅浅的涟漪。
但她面上丝毫不显,依旧带着温柔得体的微笑,款步走了进来,仿佛没有察觉到病房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浸月也在啊。” 她声音轻柔,对花浸月点了点头,目光随即完全落回夜清流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清流,今天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她走到病床的另一侧,动作自然地俯身,将手中的洋桔梗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清新的花香立刻融入了空气中残留的绿豆糕甜香里。
她的靠近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暖意和淡淡的馨香。夜清流的目光转向她,灰蓝色的眼底深处,那片沉静的冰面,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
他对着白芷晔,极其轻微地、却清晰地弯了一下唇角。
“好多了。” 他的声音也放低了些,虽然依旧带着病后的沙哑。
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地看着白芷晔的脸,仿佛在确认她每一寸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白芷晔的眼睛,更没能逃过一直紧盯着哥哥的花浸月!
花浸月看着哥哥对白芷晔露出的那丝柔和,看着他对白芷晔说话时明显不同的语气,心里刚刚被压下去的委屈和不平又翻涌起来。
花浸月的小嘴撅得更高了,漂亮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白芷晔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花浸月的情绪,或者说,她的注意力此刻只集中在夜清流身上。
她的目光却状似无意地再次扫过角落里那个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陌生老妇人,又掠过床头柜上那个洗得发白、样式陈旧的铝制饭盒。
空气中残留的绿豆糕清甜气息,与洋桔梗的淡雅花香交织着。
那个旧饭盒,和这个突兀的老人…清流刚才那句“很好吃”和“谢谢”,是对她说的?
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白芷晔的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