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国际医院顶层的VIp单人病房,终于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纯白与冰冷。
巨大的落地窗引入了丰沛的阳光,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被几不可闻的淡雅花香中和。
夜清流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是柔软舒适的深灰色丝质睡衣,衬得他失血过多的脸色愈发苍白透明,却也多了几分易碎的精致感。
银丝细边眼镜重新架回高挺的鼻梁,镜片后的灰蓝色眼眸沉静如初,只是那眼底深处惯有的、如同精密仪器般锐利的光泽,被一层大病初愈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茫然所取代。
厚重的石膏已经拆掉,但左腿依旧被固定着,无法移动。
胸口的绷带换成了更轻薄的敷料,每一次呼吸仍带着闷闷的牵扯痛。
他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梧桐树,阳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跳跃,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
整个人像一尊暂时收敛了所有锋芒的、安静的琉璃人偶。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佝偻的身影,像一只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的小动物,极其缓慢地挪了进来。
———孙桂香。
她花白的头发比之前梳理得更整齐了些,用那根熟悉的黑色发圈束在脑后。枯瘦的手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褪了色的蓝印花布包裹。
她的脚步很轻,很慢,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浑浊的眼睛先是飞快地扫过病床上的夜清流,确认他醒着,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欢喜光芒,随即又立刻垂下眼,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小……小朋友……” 她走到离病床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就停下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干涩而沙哑。
她小心翼翼地问,“您……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她不敢靠得太近,仿佛自己身上的尘埃会玷污了这洁净的空间。
夜清流转过头,灰蓝色的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没有波澜,没有审视,只是安静地看着。
他看到了她眼中那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欢喜,也看到了她身上那件旧薄袄改装外套的寒酸和她强压着的局促。
“嗯。” 他极其轻微地应了一声,声音还有些低哑。
这个简单的音节,却像是一道特赦令,瞬间点亮了孙桂香的脸。
她浑浊的眼睛弯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些。
她连忙上前一小步,动作依旧带着点小心翼翼,却比刚才多了几分急切。
她解开怀里的蓝印花布包裹,露出那个熟悉的、洗得发白的旧式铝制饭盒。
“我……我做了些……竹叶糕……”
她双手捧着饭盒,微微颤抖着递向夜清流,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是……是我老家那边的做法……您……您尝尝看?”
饭盒盖子打开,一股清甜、温润、带着独特植物芬芳的清香,瞬间在病房里弥漫开来,冲淡了最后一丝药水的味道。
几块方方正正、色泽柔润如早春嫩竹的点心,安静地躺在里面,糕体上还隐约可见细小的竹叶脉络印痕。
夜清流的目光落在饭盒里那从未见过的朴素点心上。
镜片后的灰蓝色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纯粹观察性质的涟漪。
他沉默了几秒,如同精密仪器在分析未知样本。
就在孙桂香眼中的期待快要被忐忑取代时,夜清流缓缓抬起了那只没有输液的手。
那只修长、骨节分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优雅仪态。
他伸出食指和拇指的指尖,如同拈起一件稀世的艺术品,用近乎捏起一片雪花的力道,拈起了饭盒边缘一块最小的竹叶糕。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他将那块小小的点心举到眼前,灰蓝色的眼眸透过镜片,近乎审视地观察着那独特的青绿色泽和纹理,仿佛在读取其中的信息。
片刻后,他才将那竹叶糕送到唇边。形状优美的薄唇微微张开,精准地咬下了米粒大小的一角。
细碎的竹青色糕屑沾了一点在他浅色的唇瓣上。
他合上唇,开始缓慢地咀嚼。
他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神情专注而沉静,如同一位品鉴师在解析某种全新的味道。
他的腮帮**微乎其微地、极其规律地动着,咀嚼声轻得几乎被仪器“嘀嗒”声掩盖。
孙桂香屏住呼吸,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蓝印花布包裹的边缘。
她看着他那样专注地、小口小口地吃着,腮帮子微微鼓起一点,睫毛低垂着,沾着一点糕屑的嘴唇无意识地轻轻抿动……孙桂香的心尖尖都化了。
这孩子,平日里看着那么清冷不好亲近,怎么吃东西的时候……这么乖,这么惹人疼?像个刚学会吃东西的小娃娃似的!
“哎哟……” 她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极软的叹息,饱含着纯粹的心疼和怜爱。
“小朋友吃东西真秀气……真可爱……”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用极轻的气声喃喃着,浑浊的眼睛里溢满了水光般的慈爱。
她赶紧又捂住了嘴,生怕惊扰了他,但那目光却粘在他身上挪不开。
终于,夜清流咽下了那第一口微小的滋味。
他抬起眼,灰蓝色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孙桂香充满紧张和期待的脸上。
那张清俊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
然而,在孙桂香屏息的注视下——
他捏着那块被他咬了一小角的竹叶糕的手指,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流畅的韵律感,再次将它送到了自己的唇边。
这一次,他张开唇瓣,幅度依然优雅而克制,咬下了一口,比刚才大了一些。
他再次合上唇,专注地咀嚼起来,那专注的神情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纯粹对味道本身的探究。
他没有说话。
但那平静地、一口接一口地、以近乎恒定的节奏和优雅姿态将那块朴素的竹叶糕。
安静吃完的动作,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孙桂香看着他安静地吃着竹叶糕,看着他低垂的眼睫,看着他微微鼓起的、缓慢而规律咀嚼的腮帮。
那“小朋友真可爱”的念头在她心里咕噜噜地冒着泡,让她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
她甚至又忍不住轻声自言自语:“慢点吃,慢点吃,小朋友……哎呀,吃得真好看……”
她看着夜清流唇边那点碍眼的糕点碎屑,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纯粹的长辈关怀和满心的柔软,想也没想就伸出了手。
那只枯瘦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手,动作自然而熟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道,目标明确地朝着夜清流的嘴角拂去——
“瞧瞧,又吃到嘴边了……” 孙桂香的声音带着化不开的宠溺笑意,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慈爱。
“小朋友吃东西就是可爱,跟个小猫似的……“
夜清流正专注于口中那清甜温润、带着独特植物芬芳的滋味,完全没有防备这突如其来的动作。
那只带着温热和粗粝感的手,粗糙的指腹边缘,极其自然地、轻柔地擦过了他微凉的唇角,拂去了那点竹青色的碎屑。
动作快如闪电,亲昵得如同拂去自家孙子脸上的饭粒!
指尖那极其短暂而直接的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夜清流的神经末梢!
他的身体再次出现了那熟悉的、如同精密仪器遭遇未知信号输入时的停顿!
然而,这一次,预想中的停顿极其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甚至在那只带着温热和粗粝感的手拂过他唇角的瞬间,他咀嚼的动作都没有丝毫中断。
他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动作幅度极小,与其说是闪避,不如说是配合对方擦拭的动作,让那只手能更顺利地完成它的“使命”。
灰蓝色的眼眸在镜片后抬起,平静无波地看向近在咫尺、正带着慈爱笑容收回手的孙桂香。
那目光里,没有错愕,没有抗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在孙桂香收回手后,夜清流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习惯性地抬手,用自己干净修长的指尖,优雅地抹了一下刚才被擦拭过的唇角位置。
然后,他平静地垂下眼睫,目光重新落回饭盒里剩下的竹叶糕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他伸出指尖,以同样稳定而优雅的姿态,再次拈起一小块,送入口中。
孙桂香看着他吃完了第二块,又自然地拿起第三块。
她浑浊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她不再拘束,佝偻着背,动作有些笨拙地拖过墙边一张为访客准备的软凳,小心翼翼地放在离病床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怀里抱着那个蓝印花布包裹,目光温柔得像水一样落在夜清流身上。
看着他专注咀嚼的侧脸,心里那“小朋友真可爱”的泡泡又冒了出来,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时间在宁静中流淌。
夜清流吃得很慢,也很专注。似乎每一口都在认真品味。
当他终于将饭盒里的几块竹叶糕都吃完时,他放下手,指尖在饭盒边缘无意识地、带着一丝完成仪式感般轻轻摩挲了一下。
孙桂香立刻站起身,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
她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空了的饭盒,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欢喜:“吃……吃完了?好……好!喜欢就好!明天……明天我再做新鲜的送来!”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忍不住又轻声补了一句,语气里是满满的、毫不掩饰的宠爱:“小朋友真乖!吃得真干净!真好!”
夜清流没有看她,灰蓝色的目光落在空了的饭盒上,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孙桂香布满皱纹、却洋溢着巨大喜悦的脸上。
他的声音依旧清冽平静,如同初融的雪水,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问道:
“您……吃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