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芯“噼啪”爆响,火星溅在信笺边缘,将那抹血晕灼出个焦黑的洞。
苏婉儿垂在案边的手指微微蜷起,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范阳暗桩用并蒂莲封泥传信,意味着他们已暴露到必须自毁身份的地步。
“叩叩。”
门环轻响时,她已将信笺塞进炭盆,看着暗红的火舌卷走最后半枚“查”字。
“进来。”
推门的是个裹着粗布斗篷的灰衣人,腰间悬着柄缺了口的铁剑,发梢还沾着雪粒。
苏婉儿认得这副伪装——十年前苏氏商队在易州被马匪劫货,正是这个叫“阿九”的少年,用半块砖拍晕了带头的,救回三车茶叶。
“郡君。”阿九单膝点地,声音粗哑如砂纸,“暗桩传信时,我正守在城外林子里。那鸽子腿上的血,是老周的。”他喉结滚动,“他中了三箭,还把竹筒塞进鸽腿,说‘让苏娘子知道,我们没泄一个字’。”
苏婉儿的呼吸顿了顿。
老周是范阳暗桩的头,当年她刚接手情报网时,是他手把手教她认范阳七十二坊的暗号。
此刻炭盆的热气扑在脸上,她却觉得眼眶发涩。
“阿九,”她俯身按住他肩膀,指腹触到斗篷下硬邦邦的箭疤——那是两年前替她挡刺客留下的,“你现在带三队死士,走西山密道进范阳。见到我们的人,要么立刻换身份撤到渔阳,要么烧了所有密信。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牌。”她从腕间褪下枚翡翠镯子,塞到他手里,“这是范阳北市绣娘的信物,她铺子地下有间密室,能藏二十人。”
阿九捏紧镯子,指节发白:“郡君放心,我就是爬,也把人全带出来。”他起身时斗篷带起一阵风,吹得案头的《河防图》哗啦翻页,露出底下压着的《范阳城防图》。
“且慢。”苏婉儿叫住他,从袖中摸出个小玉瓶,“里面是蒙汗散,若遇到盘查,往水井里撒半瓶。范阳守军喝了水,至少要晕半个时辰。”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老周的家人,我已安排去了剑南道,等事了接他们团聚。”
阿九的背猛地一震,转身时眼眶通红,却只说了句“谢郡君”,便掀开门帘冲进风雪里。
门帘落下的瞬间,苏婉儿听见外头传来马匹嘶鸣——那是她专门为死士准备的西域良驹,马蹄铁包了棉布,走雪地没声响。
“报——”
急促的脚步声撞破夜的寂静,王敬之裹着寒气冲进来,腰间的银鱼袋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官服未换,发冠歪在一边,显然是从兵部值房直接赶来的:“郡君,范阳守将今日晨时封了四门,连送菜的农车都要卸板检查。末将刚收到线报,他们在搜带‘苏’字标记的货物!”
苏婉儿抓起案头的《范阳城防图》,指尖划过北城角楼:“你带五百轻骑,伪装成河北流民。”她抽出根朱笔,在图上画了道弧线,“从涿州绕到范阳北郊,那里有座废弃的军械库——我上月让商队往库里运了二十车桐油。”
王敬之眼睛一亮:“末将明白,烧了军械库,守军必然分兵!”
“不是分兵,是乱。”苏婉儿将图卷成筒,塞进他手里,“你只需烧半座库,留半座让他们救。救火的人越多,城门盘查就越松——阿九的人要趁乱出城。”她抬头看他,烛火映得她眼底如寒潭泛光,“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杀敌,是搅浑水。”
王敬之握紧图筒,甲胄上的鳞片在火光里闪了闪:“末将今夜就出发。”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郡君,您总说‘乱局里藏着生机’,末将信。”
门再次被风雪拍上时,苏婉儿摸出腰间的鱼符,用拇指摩挲那道刻痕——这是父亲当年任司户参军时,因断了桩积年旧案,皇帝亲赐的。
此刻鱼符贴着掌心发烫,像在提醒她:每一步都要走稳。
三日后的深夜,书房的铜漏刚滴完第三桶水,杜鸿渐掀帘而入,眉梢挂着未化的雪:“王御史得手了。”他展开卷成筒的战报,“范阳北郊军械库起火,守军调了三千人救火,北城门盘查松了两个时辰。阿九的人带出十七个暗桩,烧了五处密点——老周的牌位也带出来了。”
苏婉儿接过战报,看见末尾一行小字:“老周临终前用血在墙上画了朵并蒂莲。”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恢复清明:“隐患虽去,根还在。范阳守将能识破假袭,说明他不是蠢人。”她从抽屉里取出封写好的信,墨迹未干,“这封揭发信,你明日通过御史台的渠道,送到安禄山手里。”
杜鸿渐接过信,借着烛光扫了眼内容,瞳孔微缩:“指控范阳守将私通朝廷,故意放走刺客?”
“安禄山最恨部下有异心。”苏婉儿指尖敲了敲案上的《安禄山起居注》,“他前月刚杀了平卢军一个偏将,就因为那偏将的儿子在长安读书。”她扯了扯嘴角,“范阳守将的侄子在洛阳当书吏,这是他自己说漏的——上个月他请病假,说要接侄子来范阳。”
杜鸿渐突然笑了:“郡君这是要借安禄山的刀,斩草除根。”
“不是借,是递刀。”苏婉儿将信塞进他手里,“三日后,你去太液池边的茶肆,会有个穿月白锦袍的人来找你——他是安禄山的幕宾,最爱听《霓裳羽衣曲》。”她顿了顿,“记得带两盒新制的龙脑香,他母亲有寒症。”
五日后的清晨,北风卷着碎雪扑打窗纸。
苏婉儿正在核对江淮送来的粮单。
窗外的雪光透过窗纸,映得室内有些冷白的光。
恍惚间,她看见一道鲜红的命运线从河北方向升起,像根浸了血的丝,缓缓缠上长安的方向。
“郡君?”杜鸿渐捧着信笺站在案前,“安禄山已召范阳守将回蓟城,随行只带了八个亲卫。”
苏婉儿接过信笺,指尖触到纸面的温度——是刚用火漆封的。
她抬头时,窗外的雪突然大了,纷纷扬扬落下来,遮住了那道若隐若现的红线。
但她知道,它还在那里,在风雪深处,等着下一次崩裂。